明朝那些事儿

作者:当年明月



  但总体而言,小事不断,大事没有,安定团结的局面依旧。

  直到这历史性的一天:万历十八年(1590)正月初一。

  解决雒于仁事件后,申时行再次揭开了盖子:

  “臣等更有一事奏请。”

  “皇长子今年已经九岁,朝廷内外都认为应册立为太子,希望陛下早日决定。”

  在万历看来,这件事比雒于仁的酒色财气疏更头疼,于是他接过了申时行刚刚用过的铁锹,接着和稀泥:

  “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没有嫡子(即皇后的儿子),长幼有序。

  其实郑贵妃也多次让我册立长子,但现在长子年纪还小,身体也弱,等他身体强壮些后,我才放心啊。”

  这段话说得很有水平,按照语文学来分析,大致有三层意思。

  第一层先说自己没有嫡子,是说我只能立长子;然后又讲长幼有序,是说我不会插队,但说来说去,就是不说要立谁;接着又把郑贵妃扯出来,搞此地无银三百两。

  最后语气一转,得出结论:虽然我只能立长子、不会插队,老婆也没有干涉此事,但考虑到儿子太小,身体太差,暂时还是别立了吧。

  这招糊弄别人可能还行,对付申时行就有点滑稽了,和了几十年稀泥,哪排得上你小子?

  于是申先生将计就计,说了这样一句话:

  “皇长子已经九岁,应该出阁读书了,请陛下早日决定此事。”

  这似乎是一件完全不相干的事情,但事实绝非如此,因为在明代,皇子出阁读书,就等于承认其为太子,申时行的用意非常明显:既然你不愿意封他为太子,那让他出去读书总可以吧,形式不重要,内容才是关键。

  万历倒也不笨,他也不说不读书,只是强调人如果天资聪明,不读书也行。申时行马上反驳,说即使人再聪明,如果没有人教导,也是不能成才的。

  就这样,两位仁兄从继承人问题到教育问题,你来我往,互不相让,闹到最后,万历烦了:

  “我都知道了,先生你回去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也只好回去了,申时行离开了宫殿,向自己家走去。

  然而当他刚刚踏出宫门的时候,却听到了身后急促的脚步声。

  申时行转身,看见了一个太监,他带来了皇帝的谕令:

  “先不要走,我已经叫皇长子来了,先生你见一见吧。”

  十几年后,当申时行在家撰写回忆录的时候,曾无数次提及这个不可思议的场景以及此后那奇特的一幕,终其一生,他也未能猜透万历的企图。

  申时行不敢怠慢,即刻回到了宫中,在那里,他看见了万历和他的两个儿子,皇长子朱常洛,以及皇三子朱常洵。

  但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却并非这两个皇子,而是此时万历的表情。没有愤怒,没有狡黠,只有安详与平和。

  他指着皇长子,对申时行说:

  “皇长子已经长大了,只是身体还有些弱。”

  然后他又指着皇三子,说道:

  “皇三子已经五岁了。”

  接下来的,是一片沉默。

  万历平静地看着申时行,一言不发。此时的他,不是一个酒色财气的昏庸之辈,不是一个暴跳如雷的使气之徒。

  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看着子女不断成长,无比欣慰的父亲。

  申时行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打破了沉默:

  “皇长子年纪已经大了,应该出阁读书。”

  万历的心意似乎仍未改变:

  “我已经指派内侍教他读书。”

  事到如今,只好豁出去了:

  “皇上您在东宫的时候,才六岁,就已经读书了。皇长子此刻读书,已经晚了!”

  万历的回答并不愤怒却让人哭笑不得:

  “我五岁就已能读书!”

  申时行知道,在他的一生中,可能再也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机会,去劝服万历,于是他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上前几步,未经许可,便径自走到了皇长子的面前,端详片刻,对万历由衷地说道:

  “皇长子仪表非凡,必成大器,这是皇上的福分啊,希望陛下能够早定大计,朝廷幸甚!国家幸甚!”

  万历十八年正月初一日,在愤怒、沟通、争执后,万历终于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万历微笑地点点头,对申时行说道:

  “这个我自然知道,其实郑贵妃也劝过我早立长子,以免外人猜疑,我没有嫡子,册立长子是迟早的事情啊。”

  这句和缓的话,让申时行感到了温暖,儿子出来了,好话也说了,虽然也讲几句什么郑贵妃支持,没有嫡子之类的屁话,但终究是表了态。

  形势大好,然而接下来,申时行却一言不发,行礼之后便退出了大殿。

  这正是他绝顶聪明之处,点到即止,见好就收,今天先定调,后面慢慢来。

  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次和谐的对话,不但史无前例,而且后无来者。“争国本”事件的严重性,将远远超出他的预料,因为决定此事最终走向的,既不是万历,也不会是他。

  谈话结束后,申时行回到了家中,开始满怀希望地等待万历的圣谕,安排皇长子出阁读书。

  可是一天天过去了,希望变成了失望。到了月底,他也坐不住了,随即上疏,询问皇长子出阁读书的日期。这意思是说,当初咱俩谈好的事,你得守信用,给个准信。

  但是万历似乎突然失忆,啥反应都没有,申时行等了几天,一句话都没有等到。

  既然如此,那就另出新招,几天后,内阁大学士王锡爵上书:

  “陛下,其实我们不求您立刻册立太子,只是现在皇长子九岁,皇三子已五岁,应该出阁读书。”

  不说立太子,只说要读书,而且还把皇三子一起拉上,由此而见,王锡爵也是个老狐狸。

  万历那边却似乎是人死绝了,一点消息也没有,王锡爵等了两个月,石沉大海。

  到了四月,包括申时行在内,大家都忍无可忍了,内阁四名大学士联名上疏,要求册立太子。

  尝到甜头的万历故伎重演:无论你们说什么,我都不理,我是皇帝,你们能把我怎么样?

  但他实在低估了手下的这帮老油条,对付油盐不进的人,他们一向都是有办法的。

  几天后,万历同时收到了四份奏疏,分别是申时行、王锡爵、许国、王家屏四位内阁大学士的辞职报告。理由多种多样,有说身体不好,有说事务繁忙,难以继任的,反正一句话,不干了。

  自万历退居二线以来,国家事务基本全靠内阁,内阁一共就四个人,要是都走了,万历就得累死。

  没办法,皇帝大人只好现身,找内阁的几位同志谈判,好说歹说,就差求饶了,并且当场表态,会在近期解决这一问题。

  内阁的几位大人总算给了点面子,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上报皇帝:

  病的还是病,忙的还是忙,但考虑到工作需要,王家屏大学士愿意顾全大局,继续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