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作者:当年明月



  如果说皇帝陛下的文化程度和魏公公差不多,似乎很残酷,但却是事实,天启之所以成长为准文盲(认字不多),归根结底,还是万历惹的祸。

  万历几十年不立太子,太子几十年不安心,自己都搞不定,哪顾得上儿子,儿子都顾不上,哪顾得上儿子读书,就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把天启折腾成了木匠。

  所以现在,他并没有自己看,而是找了个人,读给他听。

  魏忠贤看到了那个读奏疏的人,他确定,东林党必将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朗读者,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他的死党,王体乾。

  就这样,杨涟的二十四条大罪,在王太监的口里缩了水,为不让皇帝大人担心,有关他老婆和他个人安危的,都省略了,而魏公公一些过于恶心人的行为,出于善意,也不读了。

  所以一篇文章读下来,皇帝大人相当疑惑,听起来魏公公为人还不错,为何群众如此愤怒?

  但这也无所谓,反正也没什么大事,老子还要干木匠呢,就这么着吧。

  于是他对魏忠贤说,你接着干吧,没啥大事。

  魏忠贤彻底解脱了。

  正如叶向高所说的那样,正义和道德是打不倒魏忠贤的,能让这位无赖屈服的,只有实力。而唯一拥有这种实力的人,只有皇帝。

  现在皇帝表明了态度,事件的结局,已无悬念。

  天启四年(1624)十月,看清虚实的魏忠贤,终于举起了屠刀。

  同月,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皇帝下旨,训斥吏部尚书赵南星结党营私,此后皇帝又先后下文,批评杨涟、左光斗、高攀龙等人,最后索性给他们搞了个总结,一顿猛踩,矛头直指东林党。

  可以肯定的是,皇帝大人对此是不大清楚的,他老人家本不识字,且忙做木匠,考虑到情况比较特殊,为保证及时有力迫害忠良,魏公公越级包办了所有圣旨。

  大势已去,一切已然无可挽回。

  同月,心灰意冷的赵南星、杨涟、左光斗纷纷提出辞职,回了老家。东林党就此土崩瓦解。

  只剩下一个人——叶向高。

  叶向高很冷静,由始至终,他都极其低调,魏忠贤倒霉时,他不去踩,魏忠贤得意时,他不辞职,因为他知道,自己将是东林党最后的希望。

  必须忍耐下去,等待反攻的时机。

  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一点——魏忠贤的身份。

  魏忠贤是一个无赖,无赖没有原则,他不是刘瑾,不会留着李东阳给自己刨坟。

  几天之后,叶向高的住宅迎来了一群不速之太监,每天在叶向高门口大吵大嚷,不让睡觉,无奈之下,叶向高只得辞职回家。

  两天后,内阁大学士韩旷辞职,魏忠贤的非亲生儿子顾秉谦接任首辅,至此,内阁彻底沦陷。

  东林党失败了,败得心灰意冷,按照以往的惯例,被赶出朝廷的人,唯一的选择是在家养老。

  但这一次,魏公公给他们提供了第二个选择——赶尽杀绝。

  因为魏公公不是政治家,他是无赖流氓,政治家搞人,搞倒搞臭也就罢了,无赖流氓搞人,都是搞死为止。

  杀死那些毫无抵抗能力的人,这就是魏忠贤的品格。

  但要办到这一点,是有难度的。

  大明毕竟是法制社会,要干掉某些人,必须要罪名,至少要个借口,但魏公公查遍了杨涟等人的记录,作风问题、经济问题,都是统统的没有。

  东林党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这样一点:他们或许狭隘、或许偏激,却不贪污,不受贿,不仗势欺民,他们的所有举动,都是为了百姓的生计,为了这个国家的未来。

  什么生计、未来,魏公公是不关心的,他关心的是,如何合理地把东林党人整死:抓来打死不行,东林党人都有知名度,社会压力太大,抓来死打套取口供,估计也不行,这帮人是出了名的硬骨头,攻坚难度太大。

  于是,另一个人进入了魏忠贤的视线,他相信,从此人的身上,他将顺利地打开突破口。

  虽然在牢里,但汪文言仍然清楚地感觉到,世界变了,刘侨走了,魏忠贤的忠实龟孙,五彪之一的许显纯接替了他的位置,原先好吃好喝,现在没吃没喝,审讯次数越来越多,态度越来越差。

  但他并不知道,地狱之门才刚刚打开。

  魏忠贤明白,东林党的人品是清白的,把柄是没有的,但这位汪文言是个例外,这人自打进朝廷以来,有钱就拿,有利就贪,东林党熟,阉党也熟,牛鬼蛇神全不耽误,谈不上什么原则。只要从他身上获取杨涟等人贪污的口供,就能彻底摧毁东林党。

  面对左右逢源、投机取巧的汪文言,这似乎不是什么难事。

  天启五年(1625),许显纯接受魏忠贤的指示,审讯汪文言。

  史料反映,许显纯很可能是个心理比较变态的人,他不但喜欢割取犯人的喉骨,还想出了许多花样繁多的酷刑,比如用铁钩扎穿琵琶骨,把人吊起来,或是用沾着盐水的铁刷去刷犯人,皮肤会随着惨叫声一同脱落。所谓审讯,就是赤裸裸的折磨。

  第一次审讯后,汪文言已经是遍体鳞伤,半死不活。

  但许显纯并不甘休,之后他又进行了第二次、第三次审讯,十几次审下来,审到他都体力不支,依然乐此不疲。

  因为无论他怎么殴打、侮辱、拷问汪文言,逼他交代东林党的罪行,这个不起眼的小人物始终重复一句话:

  “不知道。”

  无论拷打多少次,折磨多少回,穷凶极恶的质问,丧心病狂的酷刑,这就是他唯一的回答。

  当汪文言的侄子买通了看守,在牢中看到不成人形的汪文言时,禁不住痛哭流涕。

  然而汪文言用镇定地语气对他说:

  “不要哭,我必死,却并不怕死!”

  许显纯急眼了,在众多的龟孙之中,魏公公把如此重要的任务交给他,实在是莫大的信任,为不让太监爷爷失望,他必须继续拷打。

  终于有一天,在拷打中,奄奄一息的汪文言用微弱的声音对许显纯说:

  “你要我承认什么,说吧,我承认就是了。”

  许显纯欣喜万分,说道:

  “只要你说杨涟收取贿赂,作口供为证,就放了你。”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一个微弱却坚定的声音响起:

  “这世上,没有贪赃的杨涟。”

  六年前,他之所以加入东林党,不是为了正义,是为了混饭吃。

  混社会的游民,油滑的县吏,唯利是图,狡猾透顶的官僚汪文言,为了在这丑恶的世界上生存下去,他的一生,都在虚伪、圆滑、欺骗中度过,他的每次选择,都是为了利益,都是妥协的产物。

  但在这人生的最后时刻,他做出了最后的抉择:面对黑暗,绝不妥协。

  付出生命,亦在所不惜。

  许显纯无计可施,所以他决定,用一种更不要脸的方式解决问题——伪造口供。

  在这个问题上,许显纯再次显示了他的变态心理,他一边拷打汪文言,一边在他的眼前伪造证词,意思很明白:我就在你的面前,伪造你的口供,你又能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