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那些事儿

作者:当年明月



  黄宗羲上堂,看见仇人倒不生气,表现得相当平静,回话,作证,整套程序走完,人不走。

  大家很奇怪,都看着他。

  别急,先不走,好戏刚刚开场。

  黄宗羲来的时候,除了他那张作证的嘴外,还带了一件东西——锥子。

  审讯完毕,他二话不说,操起锥子,就奔许显纯来了。

  这一刻,许显纯表现出了难得的单纯,他不知道审案期间拿锥子能有啥用,只是呆呆地看着急奔过来的黄宗羲,等待着他的答案。

  答案是一声惨叫。

  黄宗羲终于露出了狰狞面目,手持锥子,疯狂地朝许显纯身上戳,而许显纯也不愧孬种本色,当场求饶,并满地打滚,开始放声惨叫。

  许先生之所以大叫,是有如意算盘的:这里毕竟是刑部大堂,众目睽睽之下,难道你们都能看着他殴打犯人吗?

  答案是能。

  无论是主审官还是陪审人员,没有一个人动手,也没有人上前阻拦,大家都饶有兴致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黄宗羲不停地扎,许显纯不停地喊,就如同电视剧里最老套的台词:你喊吧,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

  因为所有人都记得,这个人曾经把钢钉扎进杨涟的耳朵和脑门,那时,没有人阻止他。

  但形势开始变化了,许显纯的声音越来越小,鲜血横流,黄宗羲却越扎越起劲,如此下去,许先生被扎死,黄宗羲是过瘾了,黑锅得大家背。

  于是许显纯被拉走,黄宗羲被拉开,他的锥子也被没收。

  审完了,仇报了,气出了,该消停了。

  黄宗羲却不这么认为,他转头,又奔着崔应元去了。

  其实这次审讯,崔应元是陪审,无奈碰上了黄恶棍,虽然没挨锥子,却被一顿拳打脚踢,鼻青脸肿。

  到此境地,主审官终于认定,应该把黄宗羲赶走了,就派人上前把他拉开,但黄宗羲打上了瘾,被人拉走之前,竟然抓住了崔应元的胡子,活生生地拔了下来!

  当年在狱中狂施暴行的许显纯,终于尝到了暴行的滋味,等待着他的,是最后的一刀。

  什么样的屠夫,最终也只是懦夫。

  如许显纯等人,都是钦定名单要死的,而那些没死的,似乎还不如死了的好。

  比如阉党骨干,太仆寺少卿曹钦程,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家养老,结果所到之处,都是口水(民争唾其面),实在呆不下去,跑到异地他乡买了个房子住,结果被人打听出来,又是一顿猛打,赶走了。

  还有老牌阉党顾秉谦,家乡人对他的感情可谓深厚,魏忠贤刚倒台,人民群众就冲进家门,烧光了他家,顾秉谦跑到外地,没人肯接待他,最后在唾骂声中死去。

  而那些名单上没有,却又应该死的,也没有逃过去。比如黄宗羲,他痛殴许显纯后,又派人找到了当年杀死他父亲的两个看守,把他们干掉了。

  大明是法制社会,但凡干掉某人,要么有司法部门批准,要么偿命,但黄宗羲自己找人干了这俩看守,似乎也没人管,真是没王法了。

  黄宗羲这么一闹,接下来就热闹了,所谓“六君子”、“七君子”,都是有儿子的。

  先是魏大中的儿子魏学濂上书,要为父亲魏大中伸冤,然后是杨涟的儿子杨之易上书,为父亲杨涟伸冤,几天后,周顺昌的儿子周茂兰又上书,为父亲周顺昌伸冤。

  顺便说一句,以上这几位的上书,所用的并非笔墨,而是一种特别的材料——血。

  这也是有讲究的,自古以来,但凡奇冤都写血书,不用似乎不够分量。

  但崇祯同志就不干了,拿上来都是血迹斑斑的东西,实在有点发怵,随即下令:你们的冤情我都知道,但上奏的文书是用墨写的,用血写不和规范,今后严禁再写血书。

  但他还是讲道理的,崇祯二年(1629)九月,他下令,为殉难的东林党人恢复名誉,追授官职,并加封谥号。

  杨涟得到的谥号,是忠烈,以此二字,足以慨其一生。

  至此,为祸七年之久的阉党之乱终于落下帷幕,大明有史以来最强大,最邪恶的势力就此倒台。纵使它曾骄横一时,纵使它曾不可一世。

  迟来的正义依然是正义。

  在这个世界上,所谓神灵、天命,对魏忠贤而言,都是放屁,在他的身上,只有一样东西——迷信。

  不信道德,不信仁义,不信报应,不信邪不胜正。

  迷信自己,迷信力量,迷信权威,迷信可以为所欲为,迷信将取得永远的胜利。

  而在遍览史书十余载后,我信了,至少信一样东西——天道。

  自然界从诞生的那刻起,就有了永恒的规律,春天成长,冬天凋谢,周而复始。

  人世间也一样,从它的起始,到它的灭亡,规则恒久不变,是为天道。

  在史书中无数的尸山血河、生生死死背后,我看到了它,它始终在那里,静静地注视着我们,无论兴衰更替,无论岁月流逝。

  它告诉我,在这个污秽、混乱、肮脏的世界上,公道和正义终究是存在的。

  天道有常,从它的起始,到它的灭亡,恒久不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