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默一愣,看着手中纸装里热乎乎的煎饼,“我,我一会儿吃。”

启安大感不公平,“不行,一起买就要一起吃。”

在他义正词严的坚持下,艾默无可奈何,只好不顾淑女形象将煎饼塞进嘴里。启安故意盯着她看,本就不习惯在大庭广众街头吃东西的艾默竟红了脸,转身跑到前面去,不肯给他看。

启安跟在后面,看她乌黑长发被海风吹得纷扬,背影熟悉而亲近。

分明是昨天才相遇,却从未感觉陌生,像是认识她已经很久,一句话语,一个笑容,已然投契如老友。

他快步追上她,“我们好像还没做过正式的自我介绍?”

她驻足,眼里一闪而过的迟疑被他敏锐的捕到。

“要有多正式?”艾默慧黠地笑,“用不用自报三代家世、身高、体重、血型?”

这摆明是不肯说的滑头,启安失笑,“这么神秘?”

艾默反诘,“你不也一样神秘?”

为了做出诚实表率,启安立刻介绍自己是在美国出生和求学,目前定居香港,往返于美国和香港之间工作的建筑师,祖籍就在本地,却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艾默了很惊讶,脱口道,“那你的中文非常好啊,是我见过的香蕉人里最好的。”

启安眉梢微杨,“我不是什么香蕉人。”

香蕉人,专指生在国外的华人后裔,虽有一黄皮肤,内里从思想到习惯都已欧美化,就像“黄皮白心”的香蕉。他笑容稍敛,正色说“我们一家都是地地道道的中国人,我家是最传统的中式家庭。”

艾默歉然道,“对不起,我没有取笑你的意思。”

启安也觉察到自己太过敏感,一时有些哑然。

在这个问题上他一向介意,最不喜欢被人称作aBc.谈话就这样中断,两人都静了下来,不知说什么好。

他也不好再探究她的身份来历,便转开话头问,“前面是什么地方?”

“也有些老房子,你做建筑的话,应该会感兴趣” 艾默将林荫掩映的远处指给他看,心里正自惭于自己口无遮拦,说了那不礼貌的三个字。因为有愧,便主动提出做向导,领他去逛逛老房子。

做为向导,艾默十分尽职,每经过一处房子便指给启安看。

整条路上绿荫掩映,傍山临海,或残旧或完好的老式建筑散布在林荫间,多是民国时期修建,既有仿欧式建筑,也有东西合壁,极具南方特色的小楼。

艾默对老房子的人文历史相当清楚,谈及建筑也很有些专业水准。启安听她一个外行人能说出“铺首”、“女墙”之类名词,心中暗自赞赏。不过,艾默却将一处仿陶立克柱式说成了爱奥尼克柱式,启安便将两者的区别细细说给她听。

说到建筑的话题,启安一反平素的安静,也开始滔滔不绝。

“建筑是凝固的历史,是被时间浸透的地方,每一块砖瓦都会留下某个时代的烙印。”启安说得兴起,语声充满感情,眼里有真挚光芒闪动。他的话句句说中艾默心坎,也正是她所思所想。听他讲述建筑与人的关系,艾默心中触动,脱口道, “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存,人宅相扶,感通天地。”

“你看《 黄帝宅经》 ?”启安惊叹,这么冷门的书连内行人也看得少。

“我胡乱翻翻,在你面前是班门弄斧了。”艾默有点脸红,低头掠起耳畔鬓发,抬腕一刹间令启安错觉有种似曾相识的风度。

说到书,说到建筑,说到人文风情,两个人惊觉有太多的共同话题。

一路走着,阳光从前方移到头顶,又悄然滑向身后。

时间过得这样快,不觉已到黄春,两人几乎把海滨这一带的老房子都转了个遍。

“想不想看日落?”启安笑问。

“上山顶?”艾默目光闪亮。

两人不约而同想到座宅,从那里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海湾,这眺水天余晖,应是何等良辰美景。

上山的路上正遇见最后一批旅游团往回走,又遇到昨日那个导游。

瞧见他们两人,导游一脸诧异,擦身而过还频频回头张望。

启安与艾默相视一笑,沿石阶快步而上。

落日已沉入海天相接的云层里,晚霞将满树雪色茶花也染上灿金颜色。高大的废墟静卧在满天云霞之下,斜晖穿过残垣断壁,在雕廊楼柱间洒下深浅光晕一一砖声不言,草木不语,漫长时光里,它们看过了多少次日出日落,又见证了此间多少悲欢起落。

伫立在空寂庭院,启安与艾默都不言语,沉静眺望那轮落日沉下。

他的衣摆,她的鬓发,都被风吹得纷纷扬扬。

启安侧首看她,这一刻的艾默似乎又回到初遇时,沉静疏淡,若即若离,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她。

有一个艾默,眼眸晶亮,容易脸红,会跳跃地走路,慧黠地微笑;另有一个艾默,周身都透着落寞,似乎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周围毫不相干。

“艾默。”

他唤她名字。

她没有反应,兀自出神望着远处,直到他又唤一声,才蓦地回过头来,神色还带恍惚,乌黑瞳仁里闪烁着夕和的迷离碎金。

这碎金像有魔力,突然令他忘记了原本要说的话,也忘了怎样言语。

艾默也不开口,只走安静地看着他。

两人相对沉默,只有轻风抚过树叶的声音。

过了良久,启安低头一笑,在一块平整的断石上坐下。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来这里?”他问出这个不知会不会唐突的问题。

她回答得很简单,“也许和这里有缘。”

看他沉默,她侧首问,“相信缘分吗?”

启安点头一笑,“没有缘分,又怎么会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她喃喃重复这二个字,良久一笑,以略带沙哑的嗓音低低哼唱出来:“人与人的相遇,如此扑朔又迷离岁月悠悠容颜兀自更改,为谁徘徊人世间的风景,总是柳暗又花明聚聚散散的人海,谁是今生最爱萍水相逢,是否拥有一样的梦

灵魂曾经漂泊如些之久

生命里都是寂寞

萍水相逢,是否你我灵犀相通付出所有,为爱等候等候心中,最深最真的梦“

……

这是那首叫做《 萍水相逢》 的歌。

启安不觉听得怔了,心思随她歌声飘忽沉沦。

萍水相逢,多年之前,是谁与谁的萍水相逢,结下生死离合悲欢归去都斩不断的眷恋,岁月悠悠,旧日容颜早已更改,人世风景几经沉浮变换,谁还在故地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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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现实里,并不常有故事中的萍水相逢,从此缘牵千里。

总有许多突如其来的变故,发生在最美好的时候。

启安只在旅店住了三天,第四天一早就突然离去,走得异常匆忙。

老板娘说他走的时候天还没亮,大约五六钟,也没有退房,反而预付了一星期的房费,让她保留那房间。那个时间艾默正在睡觉,启安没有来敲门告别,却留下一张纸条。

“等我回来”。

就这样简单四个字,再无别的交代。

艾默如坠云雾,怅然若夫。

说走就走,连一声再见也没有,真的还会回来么。

旅途中的邂逅从来不需要结尾,无论多么投缘,来去仍是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