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霖掩口,佯作心虚的样子,低头不再多话。

然而笑容从她眼里隐去,少女纤敏如发的心思再也平息不下去。

母亲和父亲的鹣鲽情深是人尽皆知的,她绝不认为母亲或父亲之间还能容得第三人。一直以来,也从未将薜叔叔与母亲的情谊往别处想过。她是自小就看着薜叔叔在家中进进出出的,一向知道他与父母亲厚,父亲在时,他们是知己,他待母亲敬重有加;父亲走后,他待母亲如兄妹,照顾她们之悉心远胜过照顾自己妻儿。

每次见薜叔叔回到重庆,回到母亲身边,看他们言笑举止间总有不同常人的默契,令她从旁看来也觉温暖传,那是父亲离去后久违的温馨……她贪爱这温馨,也理所当然将薜叔叔视作家人,将慧行视作自己的弟弟。

直至蕙殊姨一次次提起燕姨时的欲言又止,才令她觉出,薜叔叔与燕姨的婚姻,是否真如往日看来那样般配和美。回想母亲每次听了殊姨的话,总是一言不发,良久不肯说话。而燕姨,也已许久不见,似乎这一两年都音讯杳然。

她不是小孩子了,男女间的情事,模模糊糊也明白一些。

今日清晨的窗后,她亲眼瞧见了薜叔叔临去时,回首望向母亲的目光。

昨夜轰炸里,她也亲眼见着他在楼梯上阻拦母亲的情切。

若只是兄妹知己,若只有呵护怜惜,何来这欲诉不能诉的怅惘。

临近中午时分,车子驶到家门。

司机老于将车门拉开,慧行第一个跳下车,念卿还来不及唤住他,却听前方一个熟悉语声叫道,“慧行——”

念卿一惊抬眸。

门前树下,亭亭立着个修长身影,黑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卷曲短发上。薄施脂粉的脸颊清瘦,秀朗眉目间的疏淡,皆在看见慧行的一刹化作热切。

奔到门前的慧行却突然顿住,呆呆望了她,一拧身跑向念卿。

她满眼的热切都凝住,伸出来拥抱孩子的臂膀也僵在半空怔怔看向车门边的念卿。

午间初透云端的阳光透过一树枯枝,将树身的影子投在她二人之间,竟像划下一道鸿沟。

霖霖也呆了,早上薜叔叔才离去,谁能想到,燕姨却在此时悄然而至。

慧行躲到念卿身后,露出半边小脸偷看。

念卿目不转睛看着树下黑衣女子,良久才唤出一声,“燕绮。”

林燕绮缓缓站起身子,唇角牵动一丝笑意,“夫人,好久不见。”

念卿眼底错愕隐去,浮上欣悦笑容,快步迎上前,“总算把你盼来!”

林燕绮微笑,张臂和她拥抱,“我是不请自来了。”

霖霖笑着唤了声“燕姨”,一手牵来慧行,推他到前面,“看看是谁来了?”

慧行闪身,撅着嘴不肯叫“妈妈”。

林燕绮笑了一笑,“瞧,你都不认我了。”

虽是笑言,这话里自哂意味听着耳中,令念卿心中颇不是滋味,只笑道,“他这是闹别扭呢,怕是气你太久不来看他,同你怄气撒娇。”

林燕绮目光紧紧随着儿子,似一刻也舍不得离开,“他竟长高么高了,我给他买的衣服怕是小了,想不到他个头长得这样快。”

看燕绮一身风尘仆仆而来,念卿便挽了她,先领她到上客房安顿,一面吩咐霖霖带慧行回房换衣服。因为鲜少有客人来,楼上只备了一间客房,恰是薜亚铭昨晚住的房间。念卿在房门前略迟疑了下,回头对燕绮笑说,“你就住蕙殊的房间吧,客房背阴,夜里有点潮。”

燕绮也不说什么,进了蕙殊房间脱下大衣,淡淡道:“他是今早走的吧?”

念卿正要拉开窗帘,闻言手上一顿,复又平静地将窗户推开,帘子挽起,“是,他昨晚到的,歇了一宿又匆匆走了。”

林燕绮没有答话。

念卿转身,“你呢,这次过来,不会再回香港了吧?”

林燕绮将大衣挂上衣帽架,从衣袋里取出烟盒,走过来倚了窗边,将烟盒递予念卿。

念卿摇头笑笑,“我早已不抽烟。”

“是么。”林燕绮一笑,径自抽出烟来自己点上,长长吐出一口烟雾,侧首望了窗外,“我订了明天的票回去。”

念卿错愕,“明天?”

林燕绮点头,“两张票,我和慧行。”

念卿定定看她,目光变幻,却不言语。

“我想带他先回香港,再跟我哥哥一家去美国。”林燕绮微眯起眼睛看远处山岚阴云,“我知道你不会赞同,但我相信你能明白我的感受。虽然他是我的儿子,这些年却是你在带着他,将他养得这样乖巧伶俐……我实在不是个好母亲,对慧行说抱歉亦没有用,他还不懂得;对你说谢谢,你也不需要。”

她侧身看向念卿,第一闪以如此直截坦白的姿态,面对这个人。

霍沈念卿,还是如此卓然的女子,时光也无法夺走其风仪——这个女子,是她曾钦佩过、欣赏过、羡慕过,也嫉妒过的。回首流年惊心,彼此都已饱经沧桑,她与她都回不到昔日香樟树下共饮下午茶的时光。

林燕绮低头一笑,掐灭指间香烟,“我只想对慧行尽到一个母亲的职责。”

念卿良久没有出声。

林燕绮默了一阵,又从衣袋中摸索出烟盒,抽出烟时手指微颤,掉落一支在地上。

身旁那人却轻轻按住她的手,掌心覆在她手背,手指纤长瘦削,却有稳定的力量。

“少抽些,会伤肺的。”她叹口气。

“我本就是没心没肺的人。”林燕绮自嘲而笑。

念卿看着她,“没有心,哪来的怨。”

林燕绮一怔,旋即笑出声来,仿若听到最好笑的笑话,“怨?怎会有怨,即便有,如今也已经互不亏欠,我哪里不能怨呢?”

念卿静静凝视她,“燕绮,别再做伤人伤已的事。”

林燕绮的笑声骤然一滞。

良久静默,微微侧过了脸,颊上有泪无声滑下。

念卿也侧过脸,只看向窗外枯树,待她倔强擦去泪痕才轻轻开口,“你并不想伤他,又何必一再做这样的事情。慧行也是他的儿子,是他唯一的儿子。”

“难道慧行就不是我的儿子?”林燕绮语声拔高,难掩哽咽,“你以为我带走慧行是想报复他么?不,我没有冷血到这种地步,我只是……只是……”

她哽住,一时说不下去。

念卿淡淡替她说下去,“你只是对这场战争感到厌倦和恐惧。”

“恐惧?”林燕绮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去牵起奇异笑容,“你试过顶着日本人飞机的扫射,头顶子弹横飞,却依然埋头给伤兵做手术么?你试过拿手术刀不停切割断肢,一直切到手臂酸软么?你试过在没有麻醉的时候,强行锯掉一条筋骨粉碎的大腿么?如果没有试过,就不要来和我说什么恐惧!”

念卿闭了闭眼,一言不发,只有鬓角微颤的发丝,泄露了心中激烈起伏。

林燕绮一气说完这些话,白皙脸色涨红,强自抿唇平息情绪。

“其实每一天我都在恐惧。”念卿缓缓开口,“幼年时候,我常恐惧于周遭厄境,恐惧于家母所遇的不幸,恐惧于自己身不由已;后来遇着仲享,又恐惧于他周遭层出不穷的暗杀,恐惧于无休止的政治和战争……一直到我们离开茗谷,过了几年无需恐惧的日子,他却又迷上了飞机,我便又开始恐惧那冷冰冰的钢铁怪物……真正不知恐惧,是在他过世后,我亦没有了恐惧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