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默定定看他,良久才垂下目光,似怅然,又似失落,“原来是这样。”

她茫然若失的神色,被启安看在眼里。

他不动声色,细细审视她每一分表情的变化。

艾默静默了诡谲,终于露出一丝笑容,“不管你是谁,总之——”

她顿住语声,突然踮起脚尖,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谢谢你,谢谢你保护了这座房子!”

她仰起脸,脸颊微红,眼波明媚照人,“启安,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不知道这对我有多重要!”

启安但笑不语,脸去比她更红。

房间里窗帘只拉开一半,此时阳光偏斜,树的影子投进来,令室内光线有种淡淡倦倦的暖,恰巧掩盖了两人脸上红晕。

他温柔注视她,眼底有不易察觉的光芒掠过,“现在轮到我提问了吗?”

艾默咬唇笑,顽皮地歪了歪头,“我知道你想问什么。”

启安微笑,“至少告诉我,它对你究竟有多重要?”

“无法估量的重要。”艾默骄傲地扬起头,眼底焕发夺人光彩,“因为,这是我的故事。”

启安点头,目光温润,“从第一眼看见你桌上的稿纸,就猜到你或许在写废宅的故事。”

“只猜对一半。”艾默靠着露台廊杆,身后夜色渐浓,晚风吹起她发丝飞舞。

启安挑了挑眉,静候她的答案。

她的声音和着夜风,有说不尽的悠远,“我要写的故事,是当年的真相,和以谬传谬的传说无关。”

启安深深看她,“将近一百年过去了,谁还知道当年真相?”

“我知道。”艾默淡淡笑,下巴扬起骄傲而秀气的弧线。

第十章

「一九四零年十一月陪都重庆」

揭开锅盖看到这一锅夹生饭,周妈气急败坏,把一头冷汗的厨子狠狠骂了一顿,又不敢去告诉夫人,只得惶恐地找大小姐,说那蠢笨的厨子昨夜被空袭吓了整宿,方才煮饭时打瞌睡,糊里糊涂将水掺少了,煮出一锅夹生饭来。

霖霖哭笑不得,只好吩咐老于备车,出去外面吃。

母亲和燕姨还在楼上,霖霖小步跑上楼梯,将门一推,“妈妈,燕姨——”

她语声陡地顿住,只见母亲和燕姨站在窗后,两人神色都十分异样,看似平静,却有一种微妙窒迫之感,令她愕然呆立在门口。

“怎么了?”母亲见了她,神色一转,若无其事微笑,“又是什么事大呼小叫,也不怕燕姨笑话。”燕姨也回转身来,微微一笑。霖霖抚着门把手,眨眼笑,“我是来恭请两位夫人移步下楼,车子已备好了,今日燕姨远到而来,主燕姨尝尝最地道的川菜可好?”

林燕绮与念卿相视,心照不宣藏起各自心事,都笑着点头。

慧行也随着一同去,一路上坐在燕绮与念卿中间,撅着小嘴不理自己母亲,小手拽着念卿衣角,只是眼神儿时不时偷偷瞄向燕绮,一见母亲看向他,忙又将脸扭过去。

燕绮不知如何与孩子相处,无奈朝念卿苦笑。

念卿心中却有恍惚,骤然听到那出乎意料的消息,尚来不及追问究竟,霖霖却闯了进来。如今大起大落,大悲大喜,生生死死都过来了,已没有什么事能触动心境,只是燕绮这句话,实在太叫人震惊,绕是念卿也良久回不过神。

虽然早知燕绮与他聚少离多,婚姻已是貌合神离,也从敏言和蕙殊口中得知了燕绮移情他人,初时不是不震惊,却脸想着或许能有一丝回旋余地,毕竟是十年夫妇,他与她都不是绝情之人……却又怎能想到,这一对昔年佳偶,竟早已分道扬镳。

念卿和燕绮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车中静默得出奇。

霖霖坐在司机旁边,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她二人,心里也沉甸甸似悬上石头。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陪都冬日灰蒙蒙的天空。

“燕绮,你瞧。”母亲终于开口打破沉寂,望了窗外对燕姨说,“这条街就是在去年大轰炸中全部夷为平地,现今又重建起来,比往日更加热闹。”

“以前全都是废墟么?”燕姨诧异,望了街边繁忙景象叹道,“竟然瞧不出半点痕迹。”

霖霖自豪地接口道,“可不是么,日本人以为把房子街道全部烧掉,就能毁掉这座城,却不知我们将废墟推平,扩修更宽的路,盖起更高的房子,越是轰炸我们就越不屈服!”

她指向刚刚驶过的路口,“看,这条路就是去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枚炸弹落下的地方,现今这条路已改名为五四路,好叫人人都铭记那一天的血泪,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燕绮还未应声,身旁的慧行却脆声问,“姐姐,你便打回两拳。”

霖霖一怔,“就是……旁人欺负你,打你一拳,你便打回两拳。”

“哦!我会!”慧行用力点头,瞪眼挥舞小拳头,颇有些章法架势。

念卿与林燕绮相视而笑。

慧行却又爬到念卿身上,趴着车窗看外面,小声嘀咕,“五四路……”

燕绮好笑地问他,“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慧行头也不回,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燕绮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六岁的儿子会说出这话来。

霖霖哈哈笑道,“说得好。”

慧行受一表扬,越发得意,扬手又指着另一条路口,“姐姐,那是什么路?”

“新生路。”霜霖回答他,“意思是,每一次被毁灭的废墟上,都会诞生新的生命。”

“哦……”这次慧行听不懂了,歪着大脑壳兀自沉思。

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这次霖霖不等他问,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慧行,瞧,这条是凯旋路,知道什么是凯旋吗?”

慧行忙爬到这一侧的燕绮身上,趴了车窗努力张望。

很久没有和他这样亲昵的接触,燕绮又无措又欢喜,坐着不敢动弹。

孩子软软的温暖的身体趴在自己腿上,恍然令她想起初次抱着襁褓中的他。

“凯旋的意思呢,就是打了胜仗回家来。”霖霖一字一告诉他,“我们的军队就是从这条路出发,出川抗日,却打败日本鬼子!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慧行领悟力极高,立即兴奋嚷道,“我爸爸就是从这条路回家,对不对?”

霖霖笑起来,“对,对,你爸爸也会从这里凯旋归来。”

慧行似懂非懂,把凯旋当做一个地方,手舞足蹈欢呼,“我长大了也要去凯旋,也要从这里回家!”

他一向调皮惯了,得意忘形之下,脑袋乓一声撞上车顶。

他倒没有怎样,燕绮却“啊”一声痛呼,慌忙抱稳他,去揉他头顶被撞到的地方。

“不痛!不痛!”慧行明明痛得咧嘴,却脸嘴硬。

林燕绮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却不知怎么眼睛一眨,竟掉下泪来。

慧行一下子愣住,呆呆望着母亲的脸,不再折腾调皮。

燕绮慌忙别过脸去拭泪。

“妈妈不哭。”慧行很小声很扭捏地叫出这称呼。

燕绮目不转睛看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却嘻嘻一笑,爬到她怀里,拉起她的手去摸自己头顶,“没有包包,一点都不痛,我是男子汉!”燕绮扑哧失笑,笑容未敛,却已泪落。这下慧行真的被吓住,手足无措望向念卿,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惹得妈妈又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