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侧过脸,不去看泪眼婆娑的燕绮,自己眼底也早已酸涩。

老字号的川菜酒楼依然宾客如云,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战时陪都都米珠薪桂,全国上下百万人涌入这西南心脏避难,令物价飞涨,民生艰难。抨击政府见仁见智的呼声一天比一天高涨,出入酒楼的达官贵人却依然豪绰。

踏入二楼包间,侍者将门带上,念卿这才取下黑色面纱低垂的帽子,见到四下富丽考究布置与桌上琳琅菜肴,不觉抬眉朝霖霖淡淡扫了一眼。霖霖知道母亲深居简出,俭素度日,鲜少抛头露面,一向不许她奢靡。今日为了给燕姨接风,她才自作主张叫老于在这有名的酒楼订了雅间,却未料到是如此隆重,以下也有不安愧意。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燕绮也没有什么胃口,只顾给儿子夹菜,目光一刻也舍不得离开慧行,似乎孩子的每一个表情在她看来都是莫大享受。

看着燕绮对慧行的宠溺,霖霖却想起幼时在茗谷故园,和父亲一起的情形……“这辣椒真厉害,呛出人眼泪”她端起茶来喝,指尖似不经意抹过眼角。

母亲一如既往的温娴从容,不时与燕姨笑谈如常。

霖霖注意到,她二人只谈儿女闲话,一直闭口不提薜叔叔。

从二楼包厢看下去,外面街市热门,有小贩在叫卖炒米和饴糖,三五小孩围聚在旁垂涎欲滴。那都是民间最廉价常见的小吃,慧行却没有尝过这新鲜,闹着要去买来吃。

燕绮皱眉不允,念卿笑笑,“不要紧,让霖霖带他下去玩会儿,有老于陪着呢。”

慧行雀跃,丢了筷子立刻往外跑,霖霖慌忙追着他去。

“你太娇宠他。”燕绮笑嗔,转而却是一叹,“不过,真是没想到,他会这样懂事,这样勇敢,我竟是小看了他,还将他当做襁褓里的小娃娃,他却已将自己看做小小男子汉了。”

“慧行一向聪颖过人。”念卿微笑,“日后长大,必会像他父亲一样,做个极其出色的男子。”

燕绮垂下目光,淡淡道,“是,他是极出色的。”

如今提到他,她连名字都不愿称呼,只用一个他字来替。

心里不知是什么刺痛着,念卿缓缓执壶,将刚温好的酒斟满两杯。

燕绮端起来一饮而尽,白皙脸颊泛起红晕,如初冬云层里一现即没的阳光。

“你不问我为何与他离婚?”她淡淡望了念卿。

“问与不问,有差别么?”念卿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林燕绮怔了怔,怅然而笑,“不错,时过境迁,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了。”

念卿沉默,只觉心中灰暗疲惫。

想起第一次从敏言口中得知燕绮移情他人,竟震怒呵斥敏言,全然不肯相信。直至蕙殊也带来同样的消息,他也以沉默表示了默认,她才终于相信。

锵啷一声,燕绮自顾斟酒,不慎跌了杯盏,酒溅上衣襟。

她自嘲地笑笑,拿起手帕揩拭襟前,“这个样子,倒像是借酒浇愁。”

念卿也笑。

燕绮拿帕子缓缓拭过衣襟,不觉顿住了手,目光有些恍惚,“一转眼,离婚也有两年了,我们当日说好不声张,一来慧行还小,二来先生辞世未久,他不想你再添伤感。”

念卿一动不动听着,只在听到最后这句话时,睫毛一颤,心中滋味却连自己也无法分辨得出。

错过平生唯一知己的婚事,曾令她深深抱憾。

当年薜晋铭与林燕绮悄然成婚,没有知会一个亲友。

彼时她正随仲享身在欧洲,得知薜林二人婚讯,更是连道贺也来不及。直至回到香港,才见到身份已变为薜夫人的燕绮。他的解释倒也合情合理,说是身份殊异,家室私事不宜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