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气地瞪住他,“为什么拍我,你是什么人?”

“对不起,你让我想起仁爱的天使。”他微笑道歉。

“你怎么可以随便拍别人的照片!”她却显得非常生气,瞪圆的眼睛晶亮照人,像极了一只发火的波斯猫。Ralph想到东方女孩大多羞涩,或许不愿意被生人拍照,于是再度诚恳道歉,“请原谅,我无意冒犯,如果您不喜欢这张照片,我会将菲林送还到您手上,绝不私自保留,也不会外传。”

霖霖本来满腔怒气,见他如此恳切有礼,反倒愣了一下。

Ralph收起照相机,正想询问如何将照片送到贵府,眼角余光却瞥见一个高大身影逼近……他敏捷地身子一侧,耳边劲风擦过,待要抬臂反击,肩上已挨了重重一击,酸麻的半身顿时失去平衡,仰天摔倒,后背撞上路边石板。他这一摔,几乎撞翻小贩的炒米摊子,惊得一群孩子四散奔逃,小贩也手忙脚乱捡起家什,挑起担子就跑。

“老于,住手!”那个女孩及时出声,阻止了眼前彪形大汉砸向他鼻梁的一拳。

照相机也被这壮汉夺过去,拿在手里眼看三下五除二就要将菲林扯了。

“NO!”Ralph忙爬起来,大叫道,“不要毁坏照片,里面有重要的资料!”

壮汉轻蔑地斜了他一眼,直接抡起相机就要往地上砸去。

女孩及时伸手拦住,将相机接了过去,“算了,不要毁坏人家东西。”

“还给你。”她将照相机递还给他,作出严厉的表情,“不许把照片流传出去。”

那壮汉在一旁迟疑开口,“大小姐,照片不能还给他。”

她微微一笑,“没关系的,谁会认得我呢。”

壮汉愣了,似乎还想再说什么,一抬眼却看向她身后酒楼门口,立即恭恭敬敬垂手而立。

Ralph顺着他目光看去,不觉凝住。

那门口两位女士正缓步走下台阶,都是高挑婀娜的身段,穿一色黑呢长大衣,前面一位牵着个小小男童,戴软边圆帽,乌黑卷发衬出清冷姣丽眉目;后面一位垂下黑色面纱,绰然立在阶上,朝这边淡淡望来——风吹得面纱微扬,露出玲珑下颌与雪白肌肤,竖立的大衣领子 东方式的修颈削肩,婉约曲线勾出素雅风韵。

面纱下的惊鸿一瞥,竟是他踏足中国两年来,所见过最美的风仪。

Ralph呆呆望去,下意识想要抬起手中相机,却感到锥刺似的目光——身旁壮汉一闪身挡在他面前,挡住了他的视线,待他回过神时,那两位夫人已先后上了门前一辆黑色轿车。

壮汉侧首欠身,“小姐,请上车。”

那女孩子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身匆匆而去。

壮汉紧跟着她回到了驾驶座上,发动了车子,Ralph想起照片,急忙追到前座车窗边大声问,“你还没有告诉我照片怎样送到府上?”

女孩有些惊诧,她身边司机已投来威胁的一眼,迅速将车窗摇上。

仓促间只听见女孩说了句,“不必,你扔了吧”……车子便已绝尘而去,隐约的,似有一道目光从后座投来,带着不动声色的冷意,令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那个仪态万方的黑色身影,叫人过目难忘,却又像是在哪里见过。

Ralph摸着隐隐作痛的后颈,出神望着汽车远远扬起的微尘,不觉苦笑。

两次遇见这美丽神秘的女孩,两次都因她而挨揍。她是那样善良大方,笑容如同天使,身边保护她的人却凶恶警惕……她究竟是什么人呢?

这疑问深深刻进他的心里,成了挥之不去的迷。

“怎么回事?”念卿语声平平,并未显出严厉,眉目间的冷淡却令人不禁屏息。

霖霖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将遇到那个外国人的原委道来,提及被他拍下的照片时,有些迟疑,“我怕老于毁坏照相机,叫那人大闹起来,这里人多眼杂,更加麻烦。”

“懂得轻重就好,下不为例。”念卿摘下面纱,一双眼眸深沉无波。

“是,我记得了。”霖霖屏低声气,素日飞扬脾气在母亲跟前半点不敢表露。

顽劣的慧行也懂得觑看大人脸色,悄悄缩在母亲怀里,一声不吭。燕绮忘了念卿侧颜,心里恍惚了下,忽觉她和他真是像极了,温煦时如熏风拂面,凛冽时如寒冰在骨,两个人竟连一冷一热间神色变幻的样子都相似至此,有如双生之花,连枝之蔓。

膝上慧行突然激动坐起,小手拍着车窗,朝不远处的簇拥人丛大喊大叫。

那是一队上街募捐的学生在义演,草草搭起的木台上,穿了军服,肩扛假步枪,扮作士兵的学生在表演一幕将士踏上前线,与家中父老告别的场景。慧行拍打着车窗,兴奋得小脸涨红,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士兵”……霖霖笑说,“他最见不得扛枪的人,一见就要癫狂,薛叔叔每次回来都要把枪藏起,若被他看见,非要泼天喊地要去玩。”

燕绮笑,“男孩子么,都是这样。”

慧行却扭头,认真地望住她,“妈妈。我也要打仗。”

燕绮笑出声,“你?你连枪都扛不动。”

慧行不服气地跺脚,“我会长高的,长得比爸爸还高,长到房子那么高,一脚踩下去,像踩蚂蚱一样就把鬼子踩死!”

念卿和霖霖听得忍俊不禁,燕绮却皱眉,“打仗有什么好,你要像姐姐一样好好念书才乖。”慧行不说话,憋了半晌,冒出一句,“妈妈胆小鬼!”

燕绮啼笑皆非,“谁说不打仗就是胆小鬼?”

慧行扭过头不理她,闷闷嘟哝,“怕死的人才不敢打仗。”

“你说什么?”燕绮愕然。

“你怕死才不敢打仗,我才不怕,我要跟爸爸一起打仗!”慧行翻个白眼,一句话惊得燕绮半晌不能言语。六岁的孩子纵然再聪颖,又怎会懂得生死,燕绮不由自主望向念卿,满目疑问。念卿淡然一笑,颔首道,“我是教过他。”

“你……”燕绮皱起眉头,“他还小,生生死死的事情,日后长大自然会明白,何必一早让他面对死亡,他会恐惧,会有阴影,这样长大的孩子怎能健康?”

燕姨话中不悦之意令霖霖有些不安,母亲却仍是那副淡淡的神色反问道,“若他看见路边被炸死的尸体,难道要告诉他,那些人只是在睡觉?”

燕姨更加恼怒,“为何会让他看见尸体?他还这样小,你竟任由他看见血淋淋的尸体?”

母亲微侧了脸,与燕姨相视,“我是可以将他藏在家中,不让他看见外面的死人,但我不能将他一辈子藏在不透风的玻璃樽里。难道你认为大后方就是天堂么,这里是每天都在被轰炸的重庆,就算关上门窗,一样听得到炸弹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燃烧弹的味道,你要我怎样欺骗他,哄他相信这一切只是在放烟火?”

燕姨僵了脸色,抿紧唇角,本就纤巧的唇越发抿得窄了。母亲略显苍白的脸颊却有一层嫣红,霖霖知道,那是她罕有的动怒表现。两人目光相对,都不说话,过了片刻,燕姨默然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

霖霖不敢多话,从后视镜里看见慧行也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一会儿看看燕姨,一会儿看看母亲,小脸露出迷惑表情。

“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燕姨低低开口,“只是有些心疼慧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