霖霖窒住,默然伸过手臂搂住母亲。
听她如今提起父亲都是这样心平气和,没有悲伤,没有哀切,却越发令人无可奈何,就像是,就像是……那一句戏文里的话,哀莫大于心死。
母亲说再世为人,便是当自己已死过一次了。
茗谷豹笼里血淋淋的一幕,纵然只是三四岁时的记忆,也是永生忘不了的……母亲又怎么能忘,那个以身相替,惨死在她眼前的人,是她2唯一的妹妹,沈念乔。
念乔。
霖霖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名字,却怎么也想不起她的容貌。
甚至是那只叫墨墨的豹子,她都还记得,记得它曾是幼时玩伴,曾和她一同嬉闹,也记得它被投毒发狂的样子……唯有乔姨的模样,想来竟是一片模糊。仅仅只记得那双含怯的眼,那样温柔羞涩,好似受惊的鹿。
他们说,她是个疯女。
乔姨为什么会疯癫,却没有人肯告诉她,母亲许多年来也是缄口不提。
一切的穆密都藏在那个日记本里。
夜已深了。
霖霖辗转反侧,还是忍不住问,“妈,明天燕姨真要带走慧行么?”
母亲没有应声,呼吸浅匀,似乎是睡着了。
霖霖叹口气,蜷起身子,想着燕姨和母亲在车上那些话,神智渐渐迷糊。
睡意与清醒交替之间,幼时零星记忆却又影影绰绰浮出……那是开满白茶花的茗谷,满目绿茵,远处海天交融,夕阳被云彩滤过,一丝一丝洒落下来……
当阳光照在脸上时,霖霖睁开眼,才发觉天色已微微透亮。
母亲不知几时已起床,房里竟静悄悄,空荡荡。
霖霖翻身坐起,想起一早要送燕姨和慧行,慌忙披衣穿鞋,顾不上梳头就匆匆奔下楼去。
还在楼梯上,就听见慧行的哭声。
“妈妈坏,妈妈骗人……”慧行哭得撕心裂肺,哭声里间杂着母亲温柔哄劝。
霖霖错愕望着门口一大一下两个人,懵然不明所以,“妈,这是怎么回事,燕姨呢?”
母亲抱着慧行,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慧行却哭得更大声了。
罗妈在一旁唉声叹气,“薛夫人天不亮就悄悄走了,连话也没留一句。”
霖霖怔忪半晌,望了母亲沉静侧颜,“你早知道燕姨不会真忍心带走慧行,是么?”
母亲不语,只将慧行紧紧搂在怀里,满目感伤。
慧行哭得噎住,小手紧揪着念卿衣襟,唯恐再被抛下似的,“妈妈骗我……”
念卿红了眼眶,“妈妈没有骗你,妈妈只是有更要紧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陪你,慧行要乖,你乖乖的,妈妈很快就会回来。”
“什么时候?”慧行扬起涕泪狼狈的小脸,固执追问。
“很快……”念卿抚着他头发,却无法给他一个满意的回答。
透过朦胧泪光,望向清晨云雾见见散开的天际,念卿长睫一颤,到底还是落下泪来。
第十三章
玻璃撞碎的刺耳声响惊醒刚刚入睡的启安。
黑暗里听见响声在很近的地方传来,启安迷迷糊糊开了灯,又听见隔壁咣啷一声,似乎是窗户被风吹得重重撞上,玻璃应声碎裂……外面风声呼啸,夜色翻涌,看似暴雨将至,这样的夜里艾默却没有关好窗户,任凭玻璃撞碎,窗户撞击声一下下传来。
启安有些担心,起身裹了睡袍,匆匆开门出来。店里值夜的是老板娘的侄子小石,他也被惊动了上来查看,正在敲隔壁的门。启安叫了两声艾默的名字,毫无反应,顿时觉得不妙。小石忙拿来钥匙开门一看,果然露台的门和窗户都大敞着,房里空荡荡,不见艾默身影。
风雨将至的深夜里,她怎会突然外出,又会去了哪里?
风从阳台灌进来,吹得桌上纸张四下飘飞,显然她走得仓促,床头台灯还亮着,门窗也没有关好。小石慌忙去关窗户,探身朝外看了看,焦急道,“大门也开着,艾小姐肯定从旅馆出去了,大半夜的,她能去哪里?”
启安走到窗前看一眼浓黑如墨的夜色,窗台外树枝被风吹得不住起伏,带起哗哗声响。
“她恐怕上山了。”启安脸色严峻,“店里有没有手电筒和雨衣,我们得赶在下雨前找到她!”
“有的,我去找。”小石转身跑向楼下工具间,启安快步跟上,反手带上房门的刹那,不经意瞧见床头枕畔熟悉的旧日记本,顿时目光凝住,仿如看见藏满秘密的潘多拉盒子。
也许所有的秘密就在这个一步之外的本子里。
启安怔住,搭在门柄上的手再也移不开,心里知道这是不光明不礼貌的行为,却仍有一个难以遏止的声音在催促着,鼓动着,让他忍不住想要拿起日记本看个究竟。
看还是不看,进还是退,心中正自交战挣扎时,却听小石在楼梯口喊,“手电筒找到了!走,我们抄进路上山!”
启安再无暇多想,复杂目光匆匆瞥了日记本一眼,反手将门锁上。
上山的小路崎岖难走,林间一片漆黑,走到半山听见汪汪的犬吠声。
半坡上有栋破旧小楼是守林人的住处,随犬吠声亮起灯光,有人开门出来,强烈的手电光柱扫向这边,晃得启安睁不开眼。小石扬声叫道,“赵叔,是我,小石头!有客人半夜上山来了,我们来找人的!”
手电光柱弱下去,一个瘦高身影从那门前一瘸一拐走过来,不高兴的嘟囔着,“我说呢,刚才狗子一叫,我还当是刮风惊了它,原来真有人摸黑上山,这大半夜上去干什么,想撞鬼啊!”
给他这么一说,小石心里打个突,想起山顶废墟闹鬼的传说来,心里有些发虚,忙笑道,“赵叔你少迷信了,哪有什么鬼,吓唬小孩呢!”
赵叔哼一声不理睬他。
启安急忙问,“大叔,请问刚才那人上去有多久了?”
“没多久。”赵叔凑着手电筒的光,上下大量启安,“那是你一起的?大半夜跑上去干什么?”
“她……”启安语塞,不知如何回答,心里比任何人更想知道为什么。
小石在旁赔笑,“那姑娘可能是胆子大,就想半夜去探险!她是我们店里的熟客了,不是什么坏人,再说山上那破房子又不值钱,没啥好破坏的,我们这就把人找回来。”
赵叔狐疑地看了启安两眼,倒也担心一个女游客上去遇到危险,便亲自打着手电筒领他们上去。风吹得更急,路边杂草发出窸窣怪声,仿佛随时会有野兽窜起。赵叔在前领路,虽然上了年岁,腿脚却十分利索,一边走一边回头看了看紧张的小石,“你哆哆嗦嗦怕什么?”
“这黑黢黢的,会不会有什么野兽啊?”小石缩了缩肩膀,惴惴四顾。
赵叔嘿嘿笑,“瞎说,这里过去是大官住的别墅,前山后山都有岗哨,哪来什么野兽。”
“这可不好说,整个山头都废了多少年了。”小石嘀咕。
一直默然跟着后面的启安却开口问,“赵叔,您一直住在这地方吗?”
“是啊。”赵叔闷闷应声,“打小就在山下住着,一辈子没挪过,老了更懒得挪窝。”
启安打量赵叔佝偻身影,看他花白头发,约莫六十上下,应跟父亲是一辈人正想再问他几句,却被一阵急风迎面刮过,吹得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