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1999.4茗谷废宅」
传真发出一直没有回音,启安将电话打到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才知她又去肯尼亚拍摄非洲野生动物图片专辑。助理说她三周之后回来,然而转眼已是四月底了……艾默的书稿寄回出版社审核已有一个月,如果一切顺利,付印出版也就在眼下。
这让启安的等待越发焦急,思虑越发踌躇。
四月春暖,似乎万物都以蓬勃之机滋长,一切的人与事,都显出盎然。
废宅的修复工作进展顺利,一天天,一寸寸,看着荒芜的庭院变回开阔清爽,倾颓的梁柱重新竖立,斑驳残缺的墙壁被修补完好……不可思议的变化在悄然无声中到来,令人无从察觉,更无从抵抗。
连启安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习惯了废宅里轻而急促的脚步声,那是她在砖瓦间走来走去,哪里有工人需要帮忙,哪里出了问题,她会第一个跑来叫他,当每天工作结束,工人们都陆续离开之后,她还会仔细检视一遍。这种时候,空旷的工地上只剩他们两个,并肩走在凌乱横斜的梁墙间,他搀扶着她的手臂,她仰脸看那些刚刚刷补好的壁角,目光严肃又专注,小步跨过地上横七竖八木材,像一只猫在自己领地徘徊。
今天旅馆老板娘有事请她帮忙,她留在旅馆,没有来工地。
傍晚工人都走了,启安一个人慢慢走出来,将临时入口的铁门锁上,身后斜阳已转暗。
少了她在身边,连下山的小路也变得格外空旷,自己被斜阳投在地上的孤单影子也分外瘦长。启安在石阶上蓦地驻足,觉察自己一直在加快步子,心中依稀有归家的愉悦迫切。
归家。
启安低头失笑,笑意未及展开,却被另一种迷茫心绪压下。
走回旅馆天色已黑,还在院子里,就见艾默从二楼露台探身出来。
“严先生,刚刚有你的电话,才挂断。”她笑眯着眼睛,学电话里那人客客气气称呼他。
“有没有说是哪里?”他笑着随口问。
“是位男士,没说名字,只叫你回复这个号码。”艾默在露台上扬了扬手里一张纸片。
启安三步并两步跑上楼,接过纸条一面 问艾默晚餐吃什么,一面不经意瞄见那号码——是从二姐启爱的工作室打来,是她私人的专线。
“怎么了?”艾默见他脸色微变,忙问有什么事。
“没事,我需要回个电话……”启安迟疑看艾默,她一怔之下立即会意,点点头退出门外。只在转身时,难掩一丝尴尬目光,仿佛是被他从身边推开,再亲近也仍旧还是陌生人。
他看懂她的表情,看着她将门轻悄带上,也只能怔怔看着,无从解释。
拨通那个号码,那边一应声,启安立即知道不妙,大大的不妙。
“启安?”那段沉稳的男声反问。
“是我。”启安抚额叹口气,“大哥,你怎么会在二姐那里?”
“我来取一份照片,是她去肯尼亚之前拍给Annie的礼物,一直没时间送来,正好我今天路过这边……”他顿住语声,放弃家常寒暄,言简意赅地说,“你给她的文件,我看到了。”
“那个,只是本小说,给她看着玩的。”启安哈哈笑了两声,听见话筒那端沉默,便也笑不出来。静了片刻那边淡淡说,“是什么小说,你也传一本给我看看。”
启安苦笑,“没什么,你知道现在这些作家都喜欢胡编乱写,不用当真的。”
“谁写的?”
“不认识。”
“不认识?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跑回去修那座房子可以,这个我不反对,但我也一早告诉过你,不要做不该做的事,什么秘密应该守住,我以为你是清楚的!你自己说过,只是重建那座房子,绝不对外提起任何事……”
“大哥!你先听我说个来龙去脉好不好?”启安好不容易觑着空隙插话进去,“这书又不是我写的,我什么都没……”
“我不管有什么来龙去脉,这本书里的内容绝对不许外传,你就算不告诉我作者是谁,我一样有办法查到是哪家出版社。你立刻给我回美国,这件事做得太不象话,最好在没人知道之前把烂摊子给我收拾干净!还有启爱,她竟然也纵容你做这蠢事!”
电话那端的语声越来越严厉,从责备升级为怒斥。
启安终于等到自己可以插话的机会,“你听我说,这书是一个陌生人写的,我起初看到也以为是照着资料流言胡编乱写……但是如果你仔细看完全文,你会相信那不是我透露给外人的内容,因为书里故事早就超出我们所知的范围,有些情节甚至是你我都不知道的。我传给二姐,想让她一起来看看,我无法判断这些活灵活现的故事究竟是凭空捏造,还是说,另有知情人。”
电话那段骤然沉默。
这反应在启安意料之中。
然而等了许久,仍没有回应,彼端是异乎寻常的良久沉默。
“大哥?”启安隐隐听到纸页翻动的声音,试探问,“你有没有看过后面内容?”
“看了。”那端语声冷硬,“编得很像真事,但是我不相信,也不可能另有什么知情人。再亲近的知情人,也亲近不过你我,连我们都不知道的事,谁还会知道?”
启安隐忍反驳的冲动,心里踌躇,要不要把艾默在废园里找到沈念乔尸骨的事情告诉他。
想起那大雨之夜,艾默的诡奇举动,耳中听着兄长的斥责和断然否认,启安越发觉得困惑。
在没有找到答案之前,这个谜,也许越少人知道越好。
“可是,大哥……”他仍忍不住反驳,“这件事我想了很久,有个问题,或许你和二姐都从来没有想过,在没来这里之前,我也一样,因为那是我们自小就接受的既成事实,连他们自己也认为亲人全都不在了……可是,人海这样大,会不会有意外?会不会还有人活了下来?你想过这个可能性吗?”
“还要怎样意外,连骨灰都找了回来,你认为还有谁活着?”大哥语声低了下去,隔着电话两端,也听得出他声音里的伤感。启安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心里明白,大哥对长辈的敬重之心不比任何人少,因此他忠实严格地守护着他们希望守护的秘密,以一种与自己不同的方式表达他的孝诚。只是他们的方式,他们的秘密,是否真的正确得无暇可击?
“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万分之一、十万分之一、甚至百万分之一的可能呢?”启安小心翼翼问,“大哥,你试想一下,假如真的还有人活下来……这个可能性本身,对我们,对他们,意味着什么?”
彼端沉寂。
启安怔怔拿着电话,也被自己第一次清晰说出的这句话震住。
这念头在心里萦回无数次,终于清清楚楚说了出来。
那边长长一声叹息,终于问,“这书的作者是什么人?”
“是个女孩子,很年轻。”启安屏息回答。
“刚才接电话的人?”
启安以沉默表示了默认。
那端似乎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淡淡问,“查过吗?”
“查了,看起来是个外人。”
“她知道你的身份吗?”
“不知道。”
电话里传来沉重的叹息声,隔得遥远,听来像海滩上风吹过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