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主角按沈霖的要求,将这一段重新演绎得恰到好处,悲怆不失坚强,痛苦中犹存希望,配上沈霖亲自弹奏的琴声,一幕下来,令台下掌声如雷。

Ralph也混在人丛中忘情鼓掌。

沈霖笑着站起来,不经意间微笑低头,竟不偏不倚瞧见他——人丛中那么高挑挺拔的一个身影,不不太容易被忽略。她怔了怔,很快回过神来,朝他微微一笑。

舞台上排演到下一幕,另一位编导接过她手里话筒开始给演员们讲戏。

她走下来,趁大家关注台上之际悄然穿过人丛,从侧门走了出去。

Ralph跟出来,在外面走廊柱子后找到她。

她低头拢紧大衣,在寒风中呵了呵手,回头对他歉然笑笑,“对不起,让你等久了,我原以为排演一次就结束,没想排得这么不顺利。”

“演得很好。”Ralph由衷赞美,“你的琴声太有感染力,即使没有演员,仅仅用你的琴声也足够征服观众。”

“谢谢。”她淡淡笑。

今晚的她,看上去和以往所见有些不同,不见了飞扬神采,平添了少女的忧郁。

“原来你叫沈霖。”Ralph微笑低头看她。

她笑意寥落,像是没什么心情,只简单地说,“相机我带来放在后台,菲林取走了,一会儿拍完戏去拿来还给你。”

Ralph苦笑,“既然没有菲林,照相机也不用还了,送给你做见面礼物吧。”

她抬了抬弧线优美的漆黑长眉,“对不起,菲林我不能还给你,理由上次已和你说过。”

Ralph没有继续索要,只注视着她眼睛,“你今天看起来不太快乐。”

她侧眸看他,小巧鼻翼微抽,闻到他身上淡淡烟草味,“你有烟?”

Ralph将烟盒递给她,看她抽出支烟来,便为她点燃打火机。

她才吸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

“你不会抽烟?”Ralph哭笑不得。

她瞪他,狼狈跑出侧门,在石阶上大口呼吸清冷新鲜的空气。

身后的Ralph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从衣袋里掏出薄荷糖给她,“这样一点也不摩登,你还是个小淑女,别强迫自己用抽烟对付烦恼。”

霖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顺势在石阶上坐下来,没有理会他。

他看她将已熄灭的半截香烟夹在手指间,怔怔低头,只看着那香烟出神。

静了半晌,霖霖低声说,“我想抽烟,是因为烟草有父亲的味道。他还在的时候,不管我有多不开心,只要跑到他身边,听到他的声音,就知道什么烦恼都会被他轻轻一捻就解决掉,世上没有任何事会难倒他。”

Ralph敛去笑容,低低说一声,“对不起。”

霖霖怅然摇头笑。

他在石阶上坐下,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灯火,不再说话,就这么安静地陪她坐着,谁也不再开口。

寒风凉丝丝掠过脸颊,地上落叶被吹得簌簌四散。

想起敏言,想起午间那一幕,霖霖不由叹了口气。

却听叮的一声,他点亮打火机,给自己点燃一支烟,再将小簇火焰举到她面前,替她重新点燃指尖已熄灭的烟。并浅吸一口,示范给她看,“小口吸,慢慢的,再呼出来,对……”

霖霖依样照做,这回总算没有呛着,却皱眉摇头,“真难抽,烟熏火燎的……闻起来明明那么好闻,为什么抽起来像活受罪?”

他笑,“是啊,最好不要抽烟,香烟不是消灭烦恼的灵药。”

她侧首看他,“那你自己为什么要抽?”

“我不是为了消灭烦恼。”Ralph一本正经说,“我是为了看上去更像克拉克?盖博。”

她终于笑出声来。

Ralph目不转睛看着她的笑容,将手按在自己左胸上,缓缓说,“有些人永远不会离开,不管什么时候,他们都住在这里,永远在这里守护着我们。”

霖霖怔住,目光刹那迷离。

抬手按上胸口,掌心下是自己心脏搏动的起伏,是血脉奔涌的声音,那是和父亲一样的血脉……眼前渐渐模糊,清晰浮现父亲的容貌,浮现出那飞扬的浓眉,那深邃坚定的眼睛,那睥睨从容的笑。

第十八章(中)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对于霖霖在外结交朋友,念卿一向虽谨慎,却也是支持的。

父母的身份与讳秘不该是下一代所背负的枷锁,何况在她幼年已承受得足够,现今她与万千平凡少女一样,享有简单自在的小快乐,属于她父亲的荣光与重负,都如那显赫姓氏一样被深藏。

然而当听到霖霖说,她新结识了一个褐发蓝眼的英国朋友时,念卿神色仍是一变。

霖霖犹自兴奋地摆弄着手上照相机,将如何从那人手上抢来相机的经过绘声绘色说给她听,当然略去了被人追逐抢夺的一段……说及当时为了菲林与Ralph的争论,霖霖眨动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妈妈。如果你不反对,我真希望你能见一见他,让他见识到不一样的中国达官贵人,好让他知道自己对中国人的看法有多偏激,知道他自以为是的正义感有多狭隘!”

“达官贵人,与你我有什么关系?”母亲懒懒倦倦应声,透出几分疏冷。

霖霖笑容敛住,悄眼打量母亲,见她倚在铺了白绒毡的藤椅里,支肘侧身,容颜淡淡隐入落地灯的阴影,看不出喜嗔。

转念间,霖霖心下明白过来,不由有些怅然。

母亲如今洗尽铅华,再不情愿被视作什么达官贵人,往昔时光对她而言已太遥远。

原想让她见一见Ralph,也是盼着她多与外间接触,不至于将自己长久封闭在了无生气的茧里。母亲幼年寄居英国,或许见了Ralph多少有些亲近……看着她冷淡拒绝的神色,霖霖难掩失望。

这番心思体贴入微,却不知自己恰走了反路。

幼年流落异国,记忆里留下的英伦往事,对于念卿只是灰暗和阴冷。

念卿垂眸,见女儿神色失落,心下不忍,便宛声道,“我一向懒得见外人,更不想与达官贵人扯上什么干系……至于结交什么样的朋友,那是你的自由,你已十八岁了,男女间的分寸,你自己心中有数便是。”

“妈,你想到哪里去了,只是个朋友而已。”霖霖不由红了脸,念卿终究心软,淡淡笑道,“这次惠殊和你许叔叔回来,难得大家相聚,我想平安夜在家中办一次舞会,不管再怎么打仗,日子总是要过的……到那天,你可以将你这位朋友青睐,如有要好的同学也可以邀请。”

“嗯。”霖霖点头。

见她反应平淡,并无预料中的惊喜,念卿有些诧异,却不知平安夜舞会的事情早已被她藏在柜中听去,此时提及,却有勾起心中忧虑。

“敏言怎么不在家?”霖霖避开母亲目光,敷衍笑道,“她是最喜欢跳舞的,若知道要办舞会,不知会多高兴。”

念卿一笑,“她与彦飞出去了。”

霖霖变了神色,“去了哪里?”

“大约是在附近散步……”念卿话未说完,就见霖霖站起身来,丢下一句“我去找他们”,便头也不回往门外跑去。念卿错愕,望着女儿匆促背影,不由蹙起了眉。

宅院外的蜿蜒山道上,铺满一地落叶枯枝在脚下踩出窸窣声响。

霖霖呵着手,向林间焦急张望,白皙脸颊在寒风里冻得发红,林间寂静无人,也不知他们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