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彦飞低头,看见她冷冷将手抽走,一时愣了愣,暗自将满是汗的手攥起,只觉自己唐突冒犯,不敢再碰她一根手指。

“霖霖小姐——”前方传来老于焦急呼喊。

“老于来了!”霖霖快步迎上去,扬声回应,“我们在这里!”

警报声越来越急,飞机轰鸣声隐约可闻。

身后却听见一声痛呼,竟是敏言跌倒在地。

“敏敏!”高彦飞慌忙将她扶起,紧紧揽她在臂弯。

“谁要你管!”敏言痛得脸色煞白,莫名冲高彦飞发了怒,一掌将他推开。

“让彦飞背你,你这样走不动。”霖霖回身来扶她,想扶她到高彦飞背上,却也被她重重推开。敏言倔强挣扎站起,还未站稳又是一晃,跌入高彦飞怀抱。这次他再不许她挣脱,不管不顾地将她横抱起来,眼里满是怜惜,“敏敏,别再这样逞强!”

他叫她敏敏。

不是往日在人前一贯称呼的敏言或敏言小姐。

霖霖看着他,忘了收回搀扶的手臂。

老于赶过来,二话不说从高彦飞手里接过敏言。

高彦飞这才转头寻霖霖,却见她头也不回,径自而去,看也没有看他一眼。

第十八章下

「一九四零年十二月陪都重庆」

一天天的轰炸仍未停歇,前方不断传来的战事消息,如重庆深冬不散的云层沉沉压着,叫人全然没有过节的心思。与之相反,却是家中四处布置一新,满目琳琅为平安夜舞会准备的白刺绣桌布、银花缠枝烛台、水晶玻璃杯……全都准备妥当,钢琴移出来搁在客厅一隅,地板已打上光亮的硬蜡,漆色鉴人。

老于从山上拖了一人多高的柏树,竖在客厅扶梯旁,由母亲亲手打扮成缤纷的圣诞树。乍眼看去,彷佛回到战前香港家中,甚至幼年茗谷华宅那一番衣香鬓影光景。

往年即使是除夕夜,也没有这样隆重过,父亲辞世三年来,家里还是第一次张灯结彩。

到底还是有一个人能劝董母亲固执的心,从她心上拂去结了三年的霜,让她重新站到阳光下来,看一看这世界仍是美好的。哪怕战火纷飞,山河浴血,哪怕父亲的身影已不在,哪怕许多人已埋骨黄沙……更多活下来的人还有更漫长的岁月要走下去。

霖霖站在窗前,轻轻叹了口气,窗玻璃蒙上一层雾气。

岁寒时节,呵气成霜,连日来心绪低迷,平安夜的舞会就在明日,却仍提不起半分兴头。只是为着母亲,无论如何要打点起精神,把这舞会办得热热闹闹。

窗上的花环用丝带编扎,嵌着“Merry Christmas”,却被不识英文的仆人挂倒了。霖霖踮起脚尖试了试,够不着花环,便站到一把椅子下,将花环取下。

叮一声,丝带上系的铃铛掉落。

“我来。”

霖霖低头,见高彦飞抢步捡起铃铛,仰头递上来,一双眼睛定定望着自己。

被她这么一看,他又局促起来,错开目光不看她,显出腼腆笑容。

霖霖默不作声接过铃铛系好,将花环挂了上去,轻盈跳下椅子。

他伸手扶她,却迟了一拍,她已稳稳站在地上。

这下子弄巧成拙,他袖口扣子擦过她鬓发,挂住了一缕发丝——霖霖哎呀一声痛呼,高彦飞也傻眼,尴尬地举着胳膊,一动不敢动。两人身体贴得太近,她半身都像是偎进他臂弯,无意间构成个暧昧姿势,令高彦飞面红耳赤。

“你还愣什么,快帮我解开头发呀!”霖霖嗔怒。

高彦飞手忙脚乱去解那缠上袖扣的头发,她偏过头来配合,脸颊时不时与他手背相贴,那温热肌肤不知为何竟格外烫人;他屏着急如乱鼓的心跳,偷眼觑她,看那一缕青丝拂在脸颊,肌肤透出粉光,耳垂小巧如珠,少女清新发香阵阵袭人……

念卿从楼上下来,一抬眼便看见客厅窗下的这一幕。

敏言跟在身侧,手里牵着慧行,不作声地看着那两人。

“咳。”

念卿缓步走下楼梯,轻轻咳嗽一声。

霖霖一慌,忍痛扯断发丝,将窘迫的高彦飞推开一旁。

高彦飞更是尴尬,所幸此时传来汽车喇叭声,院外爬满藤蔓的铁花门缓缓开启。

慧行高兴地挣开敏言的手,在打过蜡的地板上跑得飞快,到门口刚刚大叫了声“爸——”,却发现车里下来的,是个裘衣雍容,拢着雪白围脖的娉婷少妇。

“殊姨!”

这声惊喜呼喊,令念卿一怔,忙快步迎出去。

果真是蕙殊,一别数月不见,她原本莹润的鹅蛋脸大见清减,显出尖削下巴,两鬓蓬松,犹带旅途劳顿的倦色,身边也不见许峥身影。

慧行一头扑进她怀抱,缠着她欢喜闹腾。

蕙殊俯身将他抱起,笑着在他脸颊吻下,任由他双臂环住自己脖子。

六岁的半大男孩子已令她抱得吃力,慧行却不自知,仍如小时候一般撒娇。他自幼鲜少在父母身边,对细心照顾自己的蕙殊格外亲热。蕙殊自己没有孩子,视慧行有如己出,自是百般宝爱,被他赖在身上再疲惫也不忍放开。

还是念卿上来,将八爪鱼似的慧行拽下地,才令蕙殊得了喘气的余地。

“我还以为你赶不及回来。”念卿喜出望外,望了她疲惫面容不由升起一丝忧心,“怎么累成这样子?”

蕙殊唤一声“夫人”,语声微哑,目光莹然,启唇欲言又止。

“这一向还好么?”念卿关切审视她脸色。

“没事。”蕙殊笑一笑,“小病了一场,已经好了。”

念卿蹙眉,正欲追问怎么回事,霖霖与敏言却左右迎了上来,亲热地唤着蕙殊阿姨,争相与她拥抱。霖霖快言快语追问许叔叔怎么没一起回来,她笑一笑,只说军务繁重,实在抽不开身。待与孩子们一一拥抱之后,蕙殊与念卿相视而笑,彼此张臂相拥。

伏在念卿瘦削肩上,蕙殊黯然一声长叹。

念卿什么话也不问,轻拍她肩背,只柔声道,“回来就好。”

这一路风尘仆仆,到家用过午饭,蕙殊顾不上小憩,便急着想去山上孤儿院看看那些孩子。尤其担忧着小英洛,她离开时英洛便病着,听念卿心中说一直未全好。

见劝不住她,念卿只得吩咐老于备车,一面亲手倒了热腾腾的参茶递给她,望着她消瘦暗淡脸庞,低低叹口气,“你只顾操心这些孩子,自己这副病怏怏的样子倒是怎么回事?”

蕙殊捧了茶杯低头,唇角微牵。

念卿如水目光静静落在她脸上,等了良久,只听蕙殊低声说,“我打算收养英洛。”

“收养?”念卿闻言大感意外,看着她神色,沉吟道,“这倒也是好事,不过为何突然想到收养……”

语声未落,蕙殊已低头垂下泪来,转身伏在她肩上,微微哽咽。

“蕙殊,发生什么事?”念卿扳过她身子,惊怔注视着她的眼睛,“你说你病了一场?这到底怎么回事?”蕙殊别过脸去,神色惨淡,语声低寥若游丝,“在那边才刚知道,没来得及告诉你,就没了……这是第三个,医生说再有的可能性不大了。”

念卿望住蕙殊,嘴唇紧抿,纵是极力克制,也掩不住眼底的震惊、悲酸和不忍。

许峥与蕙殊,那么好的一对眷侣……是不是上天见不得繁花锦绣,若太美满,总要夺去写什么,留下永不磨灭的伤痕才肯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