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亲朋之中,有的劳燕分飞,有的阴阳两隔,唯有忠心耿耿追随仲亨的许峥,与秀外慧中的蕙殊结成良缘,做了一对最叫人艳羡的佳偶。或许是真有天妒一说,他们的第一个孩子尚未出生便因意外失去,数年后第二个孩子也遭遇同样不幸,自那之后,蕙殊与许峥多年再无生养,眼看着她也从双十年华而至而立之年……她一直都喜欢孩子,不但帮着晋铭和燕绮照顾敏言慧行姐弟,对霖霖百般疼爱,更将爱心倾注在孤儿院那许多无依无靠的孩子身上,尤其对她亲自救回来的孤女英洛,怜惜备至,恨不得当做自己女儿。

天意如此不公,见惯人间悲喜如念卿,也黯然无言以对,只将蕙殊的肩膀轻轻揽住。

“医生惯爱将话说得严重,你还念卿,慢慢养着身子,以后日子还长。”念卿握了握蕙殊的手,尽力给她温暖笑容。蕙殊淡淡点头,黯然道,“命中不能有的,强求无益,既然我们留不住自己的孩子,世上亦有许多孩童失去父母,这何尝不是天意注定,孤儿院里的孩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有他们,我也知足了。”

车子一路去往山上,念卿陪着蕙殊说话,将近来家中乐事说给她听,言及燕绮即将新婚、四少年后晋升少将、敏言将要长留重庆,以及明晚的平安夜宴会等等,蕙殊消瘦的脸庞总算泛起暖暖笑意,眉梢薄添几分喜色。

难得今年众人相聚重庆,只遗憾少了许峥。

“他整年都在滇桂两地奔波,防务运务一刻不敢松懈,原以为年底能回来一趟,谁知又有新的命令。”蕙殊叹息,“他并不愿意驻守大后方,一再请战到前线去,对政府的抵抗策略十分不满,总是不分场合说些抨击上峰的言语,我担心他这性子迟早会在官场上吃亏。”

念卿苦笑,许峥是仲亨一手带出来的人,他那刚直的脾气,她又岂能不知。现今许峥已升至军长,以他并非嫡系的出身,能被委以重任已算难得。只是他的脾气越来越像仲亨,在如今的官场自是格格不入。想着当年那个率真的年轻副官,而今已是独当一方的大将,仲亨若是还在,想必会笑着骂一声“这混小子”……念卿将脸侧向车窗外,看着不断掠后的树影,过了良久才淡淡道,“听晋铭说,缅甸那边情势越来越坏,9月越南失陷,日本人在东南亚半岛横行无忌,英国人想要保住缅甸,只怕艰难。”

“是,滇越线已经中断了,现在只剩缅甸最后这条血线……听说上面已经在和英国人商量共同防御,保卫滇缅,我们的军队迟早也会入缅参战。”蕙殊忧心忡忡,挂虑着许峥的去向,既盼望他平安留在后方,又希望他能在前线尽到一个军人誓死护国的职责。

车子缓慢沿崎岖盘山公路而上,停在道路尽头。

两人徒步爬上石阶,望见隐匿在山峦松林间的青瓦灰墙,隐约听得孩子们朗朗读书的声音传来。原先有个教员在这里教习孩子们读书,后来因事回了乡下,一直没有找到新教员,平日都是霖霖间或来教一教。

蕙殊惊喜看向念卿,“太好了,终于找来了新的老师?”

念卿却驻足侧耳,静听屋里传来的读书声。

那诵读声,抑扬顿挫,念的却是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孩童整齐稚嫩的语声,念着含含糊糊,并不知其深意的句子。

一个有着低低磁性的男子语声,随后念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孩子们齐声复诵。

阳光斜斜照着他眼底久违的温煦,教她有刹那失神。

念卿悄然站在门外,微笑看着,不愿打断。

他去蓦然转头,瞧见了门口的她与蕙殊,一时间四目相对,各自忘言。

屋里孩子们见到离开好久的蕙殊阿姨,早已喜出望外,争先恐后拥上来将她团团围住。

“小七。”薛晋铭瞧见蕙殊,扬一扬眉梢,依然唤她乳名,“总算舍得回来了?”

蕙殊唤他一声“四哥”,笑眉弯弯,“我道是谁呢,今日你这大忙人怎会有闲情跑来教书?”薛晋铭笑而不答,念卿替他说,“他是贪新鲜,喜欢山上清净,最近常来同小孩子一起打发时间。”

“这可难得,看来四哥真是高升了,有闲有暇有雅兴。”蕙殊一面打趣他,一面被孩子们缠得应接不暇。薛晋铭摇头笑,留她在那里与一屋叽叽喳喳的孩子们缠,转身与念卿步出屋子,并肩走到外面檐下。

“又遇着烦心的事?”念卿低垂目光,微微含笑。

她是知道的,每每烦心的时候,他便来这山上独自静一静,有时也不知会她,只身而来,与孩子们呆上半日,便又悄然而去。

薛晋铭驻足檐下,望着远处起伏松涛,似漫不经心笑道,“人海阔,何日不见波。”

念卿侧眸看他,“这句子,看怎么解,念得通透也可作豁达讲。”

“通透?”薛晋铭笑了一笑,“我是俗人,只愿混沌,要那么通透做什么。”

想来他是倦极了,厌极了,才会有这样的话。

若能真的混沌糊涂,倒是更仁慈——在他这样的位置,这样的处境,每日不知有多少烦恼龌龊事,偏偏落在他这么个玻璃心肝似的明白人身上。

有些话,有些事,即便在她面前,他也不能倾吐。

唯有在这些干净得来不及沾染尘俗的孩子们中间,他才能放下杀戮与阴晦,忘掉世间的至残酷与至丑恶,觅得片刻安宁清净。

念卿不再说话,静静陪着他站在檐下看那山峦远岚,看谷间松林被风吹得起伏。

“冷么?”他将风氅披在他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