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对那本书做了什么,不是已经说好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除了和你的女作家谈恋爱,修房子,我没看到你做出任何处理。”从电话彼端传来的语声,强硬而冷淡,“现在你可以专心修你的房子了,书的事情,不用你来处理。”

“大哥,请你尊重我和我的朋友!”

“怎么不尊重,我从出版公司手中买下那本书的版权,稿费依然会支付给你的朋友,她没什么损失,只是书不会出版而已。”那边传来淡淡笑声,“如果你没有傻到亲口告诉她买走版权的人是我,相信这件事也不会影响到你追求佳人,如果有机会,我也希望见一见这位女士。”

启安握紧电话,鲜少动怒的平和心性终被搅乱,“这件事你做得太不磊落,我无法谅解。”

不待彼端回应,启安已重重挂断电话。

走出房门,望见老板娘正在艾默的房间里收拾整理。

见他进来,老板娘叹气,“年轻人闹闹别扭也是常有的,只是这么跑出去真叫人不放心,你还是赶紧去把小艾找回来,她一个女孩家也不会跑到哪里去,我看多半是回家了吧。”

启安没有回答,神色惘然,好像并没在意听她说什么,只走到艾默平日最喜欢的藤编摇椅里坐下,一言不发地望着露台外,独自沉默。

她能回哪里的家呢,北京只有一个已经另娶的继父,母亲已过身数年了。

只有她孤零零一个人,在不同的城市间辗转旅行,居无定所。

想来她并不知道买走版权的人是谁,也不知道那人和他有着什么关系,更不知道严启安在这出极不光明的事件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用隐瞒和欺骗换来她最大程度的信任,转身又把这份信任出卖给旁人。

他知道她不在意那分稿费,书被雪藏才是对她真正的打击。

启安靠在摇椅上,半闭了眼睛,想不出艾默刚刚得知这变故会是怎样的心情。

她还不知道这一切是被谁推动,只是,她已不再相信他。

明知道他对她一直有所隐瞒,她也从没打探追问过,只耐心等待着某一天他会给她想要的答案。她是个骄傲敏感的人,不屑于索求得来的信任,也不会轻易相信旁人。

“启安,我问心无愧。”

是的,她是问心无愧,就算离开了,也没有一句责问,更不想向他寻求解释。

既已不再信任,追问和解释也是无用的,她只会循着唯一的线索,自己去找出真相。

启安从摇椅中站起身来,大步走回自己房间,拖出行李箱打开,开始取下柜中衣物塞入箱子里。老板娘站在门口错愕地问,“你也要走啦?”

启安点头,“嗯,我离开几天还会回来。”

老板娘一脸担忧,“是去找小艾吗,你打算去哪里?”

启安手上一顿,并不抬头,淡淡回答,“重庆。”

初夏午后,阳光照得明晃晃,绿荫葱郁的院子里弥漫着不知名的花草芬芳。

老式两层红砖小楼外面看上去已十分陈旧,窗户上还装着十年前常见的绿纱窗,如今城市里已很少能够见到。看得出房子的主人还停留在过去的生活习惯里,是个念旧的人。

一个小保姆模样的姑娘走出来,看见艾默还站在门口,便热情地招了招手,“进来坐吧,大姐刚上去叫老太爷,他正睡午觉,要等一阵子了,你站在外头多晒啊。”

艾默歉意地笑笑,“真不好意思,打搅了老先生休息。”

小姑娘将她让到客厅沙发上,利落地倒上水,“没事儿,昨天就知道有客人来,老先生还特别嘱咐我记得叫他起来。”

艾默松了口气,原本担心老教授不见得肯见她一个来历不明的外人,只抱着试一试的念头,往他家中地址寄了封信。没想到老人家很快回了信,同意她今天来访。

樊老先生即将八十高龄,是著名的建筑学家,也是张孝华先生三名弟子中,至今唯一还在世的。四九年之后便留在重庆一所大学任教,至今还住在校园后面的半山小楼里,僻静清幽的小楼背山临江,可以俯瞰嘉陵江蜿蜒流过。

艾默捧着杯子,目光投向阳光灿烂的窗外。

在重庆这样一个长年阴天多雾的城市,难得见到如此晴朗天气。

远处山峦叠层,近处高低起伏的城中高楼大厦错落林立,整个城市依山而建,山在城中,城在山上,浑然就是一座无法攻克的天然要塞。而今眼前俨然是一座极具阳刚气质的现代化城市,昔年战火争痕迹早已烟消云散。

这已是第二次来到重庆。

第一次踏上这座江与山交相环绕的城市,是在读到那厚厚一叠紧锁抽屉数十年的信件之后。

那时迫不及待登上飞往重庆的航班,满心激动不能自抑,以为能在这里寻找到她们曾生活过的痕迹,找到解开那本日记后面未完成之迷的答案。

然后找到的只是深深失落。

循着信件中提及的蛛丝马迹找去,当年的学校和礼堂早已瓦砾无存,旧址已覆上柏油,修成笔直大路,推平的废墟浇上混凝土,建起住宅楼……辗转找到信中提及的孤儿院,也不知是不是她们到过的地方,只残存着两间平房,被附近宾馆用作杂物仓库。

再也找不到一星半点儿痕迹能证明她们曾经存在过。

惘然登上离开的飞机,不想回头,从此再未指望能在这里找遗落的过往。

直至启安的出现,隐隐打开另一扇通往答案的门,门后的真相和他的身份一样隐秘莫测,他究竟是谁,对茗谷的热忱究竟来自好意还是别有居心——她对他始终一无所知,他隐瞒得天衣无缝,从未透露过自己的来历,面对这样的提防神秘,她又怎么能开诚布公。

严启安,除了这个名字,她所能追寻的就只剩与张孝华有关的一丝联系。

假如他说的是真话,他的父亲真是张孝华门下弟子,那么找到张孝华后人或者其他学生,便不难查到严启安的父亲是谁。可张家后人已经先被他找到,从他们口中问来的话,未必可信;剩下便只有寻访张孝华唯一在世的弟子,远在重庆的樊有年教授。

身后轻细脚步声中断了艾默的思绪。

艾默站起来,看见楼梯上一位银发老人被女儿搀扶着,手里拄了拐杖,一步步缓慢走下来。

樊教授的女儿热情爽快,一面招呼保姆拿水果来,一面扶了老人落座,笑着大声对他说,“这位就是来看望您的艾小姐!”

艾默忙伸出手,欠身问候老人。

老人露出温和笑容,抬手与她握了握,指着自己耳朵缓声说,“我听得见,不用像她那么大声。”

艾默一怔,没想到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还能这样诙谐,反应丝毫不见迟钝,忍不住与老人相视而笑。教授的女儿笑着说,“艾小姐,电话里听你自我介绍说是写书的,想通过我父亲了解张孝华先生的事情,你是要为张先生撰写传记吗?”

老人听见张孝华这名字,平和的目光稍稍起了变化,定定直视艾默。

“不,我……其实,我是想了解一位长辈的往事,其中牵涉到一些人,可能与张孝华有关。我查到的资料中,关于张先生的可查信息非常少,所以冒昧前来拜访樊老,希望能多做些了解。”艾默直说出来意,看着老先生眼中流露出的失望之色,心中愧疚不安更甚,迟疑片刻,又讷讷补充道,“关于张孝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