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卿恍惚而笑,“是,洛丽有个好女儿,同她一般烈性。敏敏没有叫她失望,也没辜负她父亲的姓氏。”

“他……”燕绮闻言,目光微乱,“晋铭,他可还好?”

“他在重庆。”念卿一笑,转而低了语声,“从上海回来病了一场,风寒发热,还没全好,整日还是忙。今晚他在官邸宴客,晚些才能回来,见了你不知有多惊喜。”

“没事就好。”燕绮涩然笑笑,心里怅惘酸楚,来时路上恨不得立刻见到他,现在近在咫尺,却又惴惴害怕相见尴尬。夫人好似会看穿人的心思,柔声转开了话头,“可惜蕙殊带着英洛去了昆明,一时半会不回重庆,这次你们怕是不能碰面了。”

“不要紧,以后来日方长。”燕绮抬起目光,“对了,慧行和霖霖呢?”

夫人的脸色微变,勉强一笑,“慧行早上跟我去山上孤儿院,他嫌一个人在家闷,不爱同大人玩,去了就不肯走,我想山上小孩子多,他在那里也自在,晚些再让老于去接他。”

燕绮怔忪想问霖霖的去向,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

夫人显然明白她想问什么,一双秋水寒潭似的眼睛笼上黯淡的雾,“霖霖,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

燕绮闻言大震,失声惊问“这是怎么……霖霖出了什么事?她难道也去了上海?”

夫人不语,转过脸去静了良久,才哑着语声道,“她没去,彦飞去了。”

那日的刺杀原本计划周密,打算宴会上将那三人一起炸死,不料佟孝锡提早离席,敏敏跟着他一起上车,半路上亲手向佟孝锡开了枪。

她是存了必死之心,没打算活着回来。

“彦飞拼着三处枪伤抢回敏敏的遗体,一路上失血,延误了救治时机,这痴心的孩子,是生生将血流尽而去的……”念卿语声发颤,仿佛带着巨大空洞,纵是最悲伤的时候已捱过,纵是生离死别早已历尽,然而再一次亲口说出当日的残酷,仍有剜心之痛。

林燕绮身子一晃,再也站不住,软软顺着门边跌跪在地。

报纸上没有写,一个字也没有写,除了语焉不详的女刺客当场死去,再没有人知道惩奸除恶的刺杀背后,发生过怎样的血肉横飞,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的鲜血是如何染红暗夜。

高彦飞,那个英气勃勃的少年,就这么无声无息离去。

敏敏和他,两个鲜活的生命,转瞬就化作了飞灰。

剩下一个霖霖,面对姐妹与恋人的离去,生命中骤然撕裂出两个永不可修复的黑洞。

突如其来的噩耗,因内疚愧悔而越发尖锐得难以承受——除了父亲意外辞世,从未真正面对过死亡的霖霖,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呵护在手心的霖霖,猝然面临崩溃边缘。

“我不该纵容她与那英国人往来。”夫人颓然苦笑,眼里茫茫然,连愤怒与忧虑也被磨灭得失去锋棱,太多世事风霜摧折,已将她的喜悲碾磨成尘,说起霖霖的去向,只余一声心灰意冷的叹息,“说什么自我放逐,可笑这孩子,懂得什么是放逐……她若要出去见识,也由得她,却一声不吭跟那英国人去了西安,再之后就不知道从西安跑去什么地方。晋铭派去的人几乎把西安都翻了个遍,她若再往北走,我们就真的没办法了。”

第二十二章增

燕绮亲自与老于去山上接回了慧行,骤见母亲,慧行欢喜得一路上唧唧咯咯说笑不休。老于从后视镜里看着这对母子,心道小少爷好久不曾这样开心,到底是母子连心。

回到家中,燕绮被慧行拖着手跑进客厅,却见夫人正拿着电话,柔声讲着什么。

见他进来,夫人笑着招手,将电话听筒递到慧行手里,“来,你自己跟爸爸说话。”

慧行对着话筒便嚷,“爸爸你怎么还不回来呀,妈妈都回来啦!”

燕绮笑盈盈看着儿子,也不知道他听电话那边说了什么,只喜得眉飞色舞,连连点头。念卿接过话筒去,淡淡笑说,“那便这样定了,迟些让老于送他们过来……嗯,我知道,你不用管……”

搁下电话,没等念卿开口,慧行已兴奋不已,“爸爸说晚上接我出去玩!”

燕绮闻言诧异,却听念卿微笑道,“他今晚宴客耽搁不了多久,那帮人好赌如命,晚些把他们打发去范公馆打牌,正好接慧行过去玩。难得今日你在,我就偷懒不送他去了。”

她说得委婉,燕绮却明白,这是她一番体谅,为自己设想周全,免得自己当着她的面与薛晋铭相见尴尬。一家三口到官邸相见,有慧行在中间,又没旁人,自然融洽些。

夜里用过晚饭,念卿送燕绮母子上车,目送车子驶离大门,独自在门口花树下站了会儿,慢慢沿着小径走回去。院子里桃花真的就要开了,枝条上已结起细幼的花苞,借着月色看去,分外娇嫩喜人。

念卿一时看得失神,竟不知在桃花树下站了多久,直至两臂凉透,才觉春寒袭人。

黑沉沉的屋子融在夜色里,零星亮起几点灯光。

平素还觉庭院小巧紧簇,此时置身小径,环顾左右,莫名觉得空荡荡的冷清。

回到楼上,从一扇扇门前走过去,只听见走廊里响起自己脚步的回声。

蓦地身后有扇房门一动,念卿猝然回头,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周妈一个寒噤——从未见过夫人这般眼光,周妈往后退了半步才嗫嚅道,“我,我在给客人铺床。”

夫人缓了神色,点点头,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自幼而存的恐惧,只是往日总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神祗般稳稳镇住她的不安。从前是仲亨,而后是晋铭,何其有幸,她竟是不曾孤单的。

念卿驻足卧房门口,心中浮起那夜在这门前的一幕,不觉恍惚。

周妈已下了楼,正要关上客厅的窗户,却听楼梯上脚步声响,夫人穿着薄呢大衣,挽了珍珠手袋,大半夜里竟是要出门的样子。

“夫人要出去吗?”周妈赶上去问。

“我到外面走走。”夫人头也不回往外走。

“老于刚刚出去了,您等等,我这就去叫小武……”周妈忙要去叫另一个司机来,却听夫人说,“不用,我自己开车。”周妈张口愣住,没等回过神,外面汽车已发动,夫人竟一个随从也不带,独自驾车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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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从车窗外扑进来,拂面有冷冷寒意,念卿在盘旋的半山路上将车开得极快,眺望城中灯火热闹处,心中才有了几分暖意。一路夜风吹得发丝纷飞,身如添翼,顿生自在,只是茫然不知这路要何处还是尽头,只一味沿着道路开下去。

入夜的陪都街头冷清萧条,车子直驶到市区才见霓虹闪烁,到了灯红酒绿的繁华佳处,到处都是歌舞厅,路旁泊满车子,不远处的“皇后舞厅”招牌张扬醒目,正是城中权贵趋之若鹜的销金窟。

念卿将车泊在道旁,抬眼瞧见那熟悉入骨却又恍若隔世的霓虹,恍惚良久,下车缓步走向门口。侍者欠身推开彩绘雕花的玻璃长门,暗夜流光里,扑面而来的靡靡之音,颠倒回旋的缤纷舞影,仿如将时光一下子拽回往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