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情其中的男女,借着醉生梦死,淡忘了乱世流离,个个飘飘欲仙,无人留意到角落幽暗座位上的女子。侍者将她要的伏特加送上来,只因鲜有女客一来就要这样烈的酒,不免留意多看了一眼。她敏锐觉察到旁人目光,冷冷侧了脸,只在变幻光影里的惊鸿一瞥,已叫侍应生看直了眼,浑然不觉她身上年华流逝的痕迹,但见她无动于衷地端坐在那里,却将周遭风月艳色都压得淡了下去。

此时酒正酣,歌正好,舞正欢。

舞池中的男女耳鬓厮磨,台上宛声歌唱的妖娆女子懒洋洋摆动腰肢。

冰洌的伏特加,入喉似火,四肢百骸都有腾腾的无形火眼燃起来,灼烧着心底那一处伤。从来不敢纵饮,更不敢喝这酒,这是他与她的酒,怕一沾唇遍坠入往日思忆里,浓醉里一切宛然,醒来斯人已不在。

念卿闭了闭眼,仰头将满满一杯烈酒饮尽。

有男子身影靠过来,趁着幽暗光影,将烟盒递上,点亮打火机。

火光一晃,映上她幽艳寂寥眉眼,她目光转过来,令那男子手上一抖,火光便熄了。

年轻男子讪讪朝着她笑,不过是个贪恋风月的公子哥,鬓角修裁得十分干净,脸也清秀,令她想起昔年报馆里的程以哲。

自认风流的年轻男子痴痴对上她这一双眼,陡然有了一种进退不得的局促,似乎心里每一分念头都被她看了个透亮。他想今日竟遇上这样不一般的女子,惴惴又亢奋,年轻的胆气被激发出来,试着问,“你一个人么,怎没有男伴?”

她缓缓笑,“我是个寡妇。”

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一时怔住。

“我的女儿,与你岁数相差不多。”她扬起眉梢,优雅笑容里有一抹隐隐的哀伤。

“我不信。”他嚷起来,“你诳我的,哪里能有这种事!”

她只是笑,倒没有厌恶的样子,这令他放心落座在旁,献上百般殷勤,她却无动于衷,只是漫不经心看着舞台上唱歌的女子,径自出神。

他讲什么她都似听非听,一时讪讪地再也找不出话说。

冷不丁,她却侧首问,“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

他立即摇头。

她目光微转,笑意加深。

他迟疑一下,不由点了头,“也算是……有的。”

她靠在椅上,饶有兴味地打量他。

他耸肩做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那又怎样,喜欢的人,不见得也喜欢你,我总不能为了一个不在意我的女子守身如玉做和尚。”

她闻言敛了笑意,定睛看他一眼,淡淡嗯了声,不再言语。

也不知为什么,有些话在知交好友跟前也不能讲的,却肯对这目光仿佛能摄魂的女子尽数兜出。他向侍者要来酒,一面替她杯里斟满,一面絮絮说,“你不要以为这是薄情,世间男子谁不是如此,痴心抱柱待死的情种只在老戏文里有,如今电影里都没人爱看这等戏码。”

她缄默听着,目光闪闪,若有所思。

他忍不住口舌之快,滔滔不绝发表了一通关于爱情和坚贞的高论,归根结底认为人是不应该为无望的希望坚守的,明知无果而等待下去是愚不可及的。

她听得十分专注,连目光也恍惚。

“我们跳舞吧”他打住话,鼓起勇气邀请她。

她仿佛这才从怔忡里回过神来,却听舞池那一头传来异常声响,像有小小骚乱发生。

一个穿风衣的绰约女子挤过人丛,朝门口匆匆而去,后面有人追赶,不知是争风吃醋还是又出了什么乱子。“真是的,整日不太平,这又在闹什么。”他张望了眼,随口牢骚,一回头,却见她脸色大异,目光定定望向那边。

恰在这时,舞池里突然砰的响起枪声。

人群惊乱大叫,潮水般哗然闪开,只见几个黑衣戴呢帽的男人朝方才离开的女子追赶而去。

他惊得跳了起来,混迹在这城中的,谁都认得那副黑衣打扮的人是什么来头,看那阵势隐隐也明白几分……却不料身旁那女子竟也闪身而出,快步追了上去,转眼不见人影。

桌上酒杯被她带得跌落,溅碎一地,再也没有什么能证明这神秘女子并非醉里偶遇的幻影。

枪声骤起的街头乱作一团,惊慌走避的人群将路上车子堵得进退不得。

众人闪开的路面上赫然已有一滩鲜红血迹。

街巷转角处,一个绰约身影踉跄从屋檐阴影里出来,一手捂了臂膀,仓惶回头张望。冷不丁一辆黑色车子飞快迎面而来,在身边嘎然急停。

女子惊骇后退,苍白的脸被车灯照亮。

念卿掀亮车灯,看清她容貌。

两人四目相对,俱都震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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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门开处,不是别人,正是薛晋铭噙意思温柔笑容,欠身打开车门。

其实她是远远就看见的,他站在官邸门前的台阶上,静静瞧着车子驶近……近了,近了,看清他大衣被风扬起的下摆,看见他清减容颜与淡淡笑容,竟叫燕绮耳根发热,佯装无意地牵起慧行,低头一笑,“等久了吧。”

他微笑凝视她,抢先说了本该她说的话,“你瘦了许多。”

分明他自己才是清减憔悴的那一个,燕绮笑了笑,心里酸楚,随他步入官邸客厅,有传令兵上来送了茶水,无声退出去,静悄悄的大屋子更令燕绮更觉森严的不自在。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连慧行也被带了出去,只剩彼此落座长沙发的两端。

离婚之后还是第一次单独与他相对,原先那些怨,那些伤,不知是被时间还是被离合冲散,看着眼前这个熟悉又陌生男子,燕绮只觉得软绵绵,提不起力气去分辨对他的爱与恨。

薛晋铭问起香港的情形,又问她在战地医院的见闻,并不提多余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