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知道,那个春日桃花的幻梦,在这一刻倏然惊了、碎了、没了。

不是没有过放手的念头,也曾惜取新人,竭尽所能遗忘她的一颦一笑,却输在与自己的搏斗里,输在这可笑的误会上——当那人还在的时候,她不需要他,他可以死心远离;当那个人去了,他在天涯海角也赶回来,只因以为,她会需要他。

却未想过,他是错的。

原来她并不需要,她活在她的回忆里,并不需要在回忆中多出另外一人。

如今她要怎样且都随她,愿意守着故去的时日,甘愿心如死水,都好,都好……何必在苦苦拖拽她,昨日欢笑,是她心底不可覆盖的绚烂,哪怕是昨日泪水,也如水晶莹然;今日扰扰,天地间黯尘遮蔽,她连睁眼看一看的心思也没有了。

还能说什么,无非是,罢罢罢。

一丝模糊钝痛不知是从伤处传来,还是自心底泅开。

下巴被割出的伤处仍在渗血。

薛晋铭拿毛巾擦去血迹,穿上熨烫笔挺的卡其色夏至军服,走进卧房倒了杯酒仰头喝下。风扇嗡嗡转动,带起阵阵凉风,透过玻璃窗犹能望见远处废墟上未散的硝烟。

“处座?”秘书君静兰在外面敲门。

“进来。”薛晋铭自窗前转过身。

“时间差不多了,是否可以动身……呀,处座,您在流血!”君静兰猛然瞧见他下巴的伤口,不由吃了一惊。薛晋铭皱眉低头,血珠子不慎滴在衣领上。

君静兰转身出去找了药棉,回来时忘了敲门,恰撞见薛晋铭脱下弄脏的衣服,赤裸着上身,正要换上干净衬衣。那欣硕身躯映入眼里,令年轻俏丽的女秘书顿时脸颊耳背都发了热。

薛晋铭系好衣扣,回转身来,不以为意地一笑,接过她手上药棉,“谢谢。”

“我来。”君静兰踮起脚尖,将沾了消毒药水的棉团小心翼翼按上他伤口。

他低了头,眼睛微阖,薄唇抿起的时候总有一种微笑弧度。

成熟男子的气息如醇酒般醉人,他的气息却是酒中最清冽的一种,遥遥一嗅,足可沉醉。

她的心跳得急乱起来,试探地挨近他,娇软身子几乎倚上他胸膛,“还疼吗?”

薛晋铭垂下目光,看进她盈盈妙目,拂上脸颊的气息暖暖酥酥,制服包裹下的身躯玲珑浮凸,领口隐隐现出曼妙沟壑,年轻的肌肤上散发出诱人甜香。

眼前青春曼妙的女子正幽幽咬唇望着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爱慕和引诱。

世上有百媚千红,只要愿意,随时可以抽身离去,从那纠缠半生的无望漩涡里退却,割裂那生生折磨人的相思,斩断痛苦根源。

忘便忘了,何必徒劳挣扎,何尝没有软玉温香在怀。

薛晋铭迷离眼底慢慢浮起自嘲的笑,任凭君静兰的手攀上他颈项,任凭她湿润红唇轻点,似蝴蝶如蜻蜓,巧妙试探着接近,软绵绵贴上他的唇。

他默许了她的撩拨,闭上眼睛,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

她的手灵巧滑下,一粒粒解开他衣扣,舌尖痴痴流连,勾勒出他薄唇的轮廓,一时间心旌摇曳,丹唇似火的吮了下去……他蓦地睁开眼睛,直直盯住她,盯得她心神俱寒。

君静兰惊愕得睁大眼睛,却见他双眉紧皱,狠狠甩了下头——仿佛有看不见的魔魅缠上来,令他神色如此痛苦,目光如此迷茫——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狼狈的模样,在她眼里这个神秘又强大的男人,竟像是一瞬间被什么击退,却连还手之力也没有。

她吃惊又惴惴地望着他,环绕在他颈间的手臂也僵硬了,不知如何是好。

他颓然仰头笑,笑出了声。

“你……”

君静兰咬唇,第一次没用敬称,直呼了这个“你”字。

他将她手臂慢慢推开,迎着她失望的目光,叹了口气,“对不起。”

君静兰粹然别过脸,眼里浮起泪水。

他怜惜地看着她。

这也是个痴人。

然而谁又真的清醒。

那个名叫沈念卿的人,已是不可救药,而薛晋铭,你有何尝不是自甘沉沦。

这世上有一个多么痴顽的沈念卿,就有一个多么愚妄的薛晋铭。

上午轰炸过后便停了电,风扇一动不动,绿纱窗外一丝风也没有,酷热的午后,床上竹席被蒸烤得发烫,慧行睡得满头大汗,不时嘟嘟囔囔,挠着被汗水刺痛的脖子。念卿俯身拿湿毛巾替他擦了擦脸颊,轻摇手中纸扇,低哼催眠曲。

念卿鬓发已全湿了,碧绉旗袍领口解开,白玉似的肌肤微微泛红。

午后困意渐浓,昨夜轰炸扰得人大半夜不能入睡,此时越发困乏。念卿斜斜倚了床柱,却不敢阖眼睡着,夜袭警讯还未解除,谁也不知下一刻日本飞机会不会突然冲出天幕,向毫无防备的平民投下死亡的阴霾。

窗外晴空万里无云,慧行睡得熟了,念卿依然轻摇着扇子,倦倦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不经意看见霖霖留在页眉的批注。那是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霖霖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看着眉批,仿佛能想见她偏头寻思的认真模样。

念卿微笑。

霖霖少时,便是仲亨亲自教她读书,教的小小女童一口老气横秋的边塞诗,年长后对诗词曲赋的兴趣越发浓了,常爱读些老掉牙的线装书,和一般摩登少女热衷学习法语、英语的风潮迥然相异。这一点上,念卿是无可奈何的,自己早年离乡去国。除了幼时那点启蒙,对中国古典诗文倒远不如对英伦十四行的熟悉,过去常被仲亨取笑“假洋鬼子”。

那时他也会在闲暇时陪她读书,挑些自己喜欢的句子,细细说给她听。

旁人或以为霍仲亨只是戎马驰骋的武人,往往不知他也博闻广识,雅擅书法,到底是世家出身。旧时茗谷,藤萝绕窗,明月在户,他提笔写就一手潇洒行草,笑轩浓眉,慨然念道,“谈笑十年事,风流两鬓丝”。那也是乔吉甫的句子,她深深记得的。

只是,日后记得更深的,却是王实甫的那一句,“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修削手指停在书页,念卿恍然想,那是多少年前的事呢。

算来不过十余年,却已恍如隔世,久远得像前生的前生。定格在那些时光中灿笑浅嗔的女子仿佛已死去很久了,而今只剩一个躯壳,或喜或悲,都只残存一半,世间再无完整的沈念卿。

只因她的生命早与他息息相连,如双生如并蒂,若要割舍一半,她便不再是她了。

世上大多数人,皆有一种坚韧本能,可以断尾求生,割舍一段已失去的生命,在残躯中重生,长出另一个完好的自我——像四莲,像燕绮,她们舍得下亦做得到。

而她非不能舍,只是不愿舍。

怎舍得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怎舍得言犹在耳的誓约。

霖霖的委婉暗示,蕙殊的直言相劝,她不是听不懂,更不是看不到那个人默默守候的目光……他也在等待她的“放下”,等待她从已逝去的过往里活过来。

那日的争执,他一怒掷笔,溅起点点墨痕在她衣襟,一点点刺在心头,刺醒那个春日桃花的短暂幻梦——曾经离散,敏言逝去,霖霖远走,令彼此陷入一时的软弱,也曾模糊了目光,动摇了理智,忘却了各自都已千疮百孔,一步之遥,一步之近,未必可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