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亦是有血有肉的凡人,纵然情深,纵然迁就,亦会被她心心念念的那个姓氏刺痛,而她又有什么资格要求他的容忍。

若要向四莲那样,狠狠剜去关于子谦的一切过往,剜去那个姓氏,剜去前半生的眷恋,才可换来残躯的重生,那么——毋宁带着完整的空壳死去。

窗外终于吹来一丝风,微弱抚过耳鬓,像一声叹息,却驱不散半分暑气。

念卿恍惚笑了一笑,想起四莲,白衫浅笑的四莲,背影决然的四莲……终究没有想到,连四莲也变成了陌路,变成了如今再不能相认的“敌人”。

也曾想过她的下落、她的转变,或风光或落寞,唯独不曾想到,她已令自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那记忆里白衫黑裙的女子,已变了容貌,深了肤色,剪了长发,明锐了目光,绰约风姿再不是当年纯稚的四莲。

连名字也已变了,如今她是叫做——章秋寒。

秋水清寒,便如那双岁月洗练之后的眼睛,再无往日含情妩媚。

她还记得唤一声夫人,却再不愿承认自己是夏四莲。

犹记当年,她是带着对子谦一腔思念而去,执意替他走完那条未尽的路。

一去十余年,颠沛辗转,此间又遭遇过什么,令她从执迷中清醒,看清自己恋恋不舍的过往不过是镜花水月、幻梦一场?

“我叫章秋寒。”而今她这样说,缓声强调,“我丈夫姓赵,请叫我赵太太或章秋寒。”

决口不再提起自己旧日姓名,不再提那旧的记忆,连同旧日家人,茗谷的一切,都已从她心中断然剜去。

这狠狠剜下的一刀,必是彻骨的绝望,是痛定之后咬牙斩断的牵绊,是万难之下挣扎破茧而出的重生。也只能如此,才能令心如死灰的四莲从旧日噩梦中醒来。

只身漂泊的十余年,究竟发生过什么,她不愿说,旁人也再无机会知道。

一个孤身女子,要在战火浮生中活下来,自是不易的。

不知她另嫁的那人又是怎样,是否真正待她如珠似宝。

这已不重要,当看见她提起那人名字,念卿已全然明白——她眼里流露的光芒,是只对全心信赖之人才有的坚定——藏在她眼中的那面镜子,照映出流年倒转,恰如当年还是云漪的那个女子,在庭上缓声说,“我是霍仲亨的人,从前是,一直是。”

啪一声,书从膝上滑落。

念卿回过神来,俯身去捡,大热天里指尖竟有些僵。

“姑姑,我渴。”慧行在床上醒来,热的小脸通红,睡眼朦胧嘟哝,“我要橘子水!”

“姑姑去给你拿。”

仆佣都在楼下午歇,念卿不想将人吵起来,赤足穿了竹屐,亲自下楼去取。

进厨房找到橘子水,想起慧行怕酸,一面四下寻找盛糖粉的罐子,一面扬声问,“周妈,你将糖罐放在哪里的?”未听见外面应声,念卿一抬眼已瞧见放在高处的白瓷糖罐。踮起脚尖去拿,却差了一点,竟够不着。

踩上碗橱的底框,刚好伸手拿到,不料碗橱晃一晃,竹屐一滑,念卿失去平衡,直跌到地上,手里糖罐坠地摔得粉碎。膝盖撞在坚硬地面,疼的倒抽口气,半晌不能动弹。

外头有匆匆脚步声,像是仆佣闻声过来。

念卿扶了柜子,脚踝痛的无力站起,只好唤了声,“周妈,你扶我一下……”

语声未落,纱窗外日光将一个淡淡的长影子从门口投进来。

念卿抬眼,那影子已罩下来,将她罩在其中,一双手臂拢上来,拢她靠上身后坚实胸膛。

他的手抚上她痛楚的脚踝,语声透着紧张,“怎么会跌倒,你真是太不小心!”

念卿怔忪望着他,仿佛忘了痛楚,只是喃喃问,“你怎么回来了?”

薛晋铭不语,低头查看她膝盖的磕伤,见有血丝渗出,便抽出雪白手帕缠上去,“还有没有伤到哪里?”

念卿摇头,“我没事。”

他松一口气,将她小心扶了起来,慢慢走向客厅。

臂弯里,她单薄的身体绵绵软软,衣服料子轻而柔滑,被一层薄汗贴在肌肤上。发梢肌肤似有一缕似是而非的暖香,被热意一薰,悄然袭入鼻端。

他扶她在沙发坐下,将碧绉旗袍下摆撩起,掌心托住她小腿,轻轻揉按在脚踝。念卿忍着痛,垂眸看他,看他专注小心的样子,看他挺秀的眉,看他汗湿的鬓。

他的手指轻柔,指尖有触在肌肤上的温度,格外的烫。

仿佛觉察到她的目光,他的手顿住,慢慢收了回去,目光却并不抬起,只低声唤道,“周妈,把消毒药水拿来,替夫人清洗下伤口。”

念卿沉默,垂眸抚平旗袍下摆。

周妈一面自责疏忽,一面利索地替念卿清理膝盖伤口,随手将染上血迹的手帕扔在一旁。

念卿俯身捡起,捏在手里,又轻轻放下。

薛晋铭坐在对面沙发看着,将目光转了开去,仍是不语。

周妈悄眼打量这两人,觉得他们今日有些怪异,便寻思着找了话来说,“先生好久没回来,这一向很忙吧?”

“嗯。”薛晋铭淡淡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