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从远一声不响地听了许久,转身走开。

老乡追上去问那女子在唱什么呢,苏从远笑笑,只说没什么。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那暗哑幽微的歌声,却断断续续,一直徘徊耳边。

她唱的是《满江红》。

回到屋里,苏从远在炕上坐下,就着一盏昏灯如豆,翻看原先的审讯记录。

的确是太巧合,也太匪夷所思,叫人如何能凭一面之词信她。

若说不可信,萦绕心头的那双眼神,徘徊耳边的歌声,又扰得他不能安宁——倘若这真是一桩冤案,倘若真是如她所言,好端端一个人的清白蒙尘,他也绝不能坐视不理。

月上中天,窗外寂静,苏从远披了外衣,拿起油灯出门。

到了门外,听见她还在唱,直到听见开锁的声音,骤然停了。

油灯灯芯很短,豆苗似的一点火光,照不到缩在炕角的人影。

但他感觉得到她从黑暗里投来的警戒敌意目光。

“为什么一直在唱《满江红》?”他拿着灯,温和地问她。

她不回答。

他又问,“岳飞冤死在风波亭,你反反复复唱这个,是想借此陈冤?”

她却一声嗤笑。

苏从远到炕边放下油灯,正色说,“你既认为自己是被冤的,我也愿意听你陈述实情,这当先第一桩,只不过是要你交代清楚身份来历,什么家庭,什么职业,你若心中无愧,这又有什么不可告人?白天劝了那么多,你还是不肯说,凭这一点,我就没法再帮你澄清冤屈,你就算唱一整宿的满江红,也无济于事。”

“冤?什么冤?”她地笑出声,语声全不掩讥讽,“我说过要杀就杀,犯不着陈冤求情,这《满江红》只不过是我幼时所学的第一首歌,是父亲一句句教会我唱的,我想起他,念起他,唱一唱这首歌又怎样?”

说到最后一句,竟自哽咽。

苏从远怔住,只见她伸手拨开脸上散乱的发丝,倔傲地扬起脸,下巴尖削,轮廓分明,清瘦苍白的一张脸,修眉浓睫,眼睛又深又亮,“你要问我是什么出身来历,我就告诉你,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屋子里一时死寂无声。

只有油灯的一小簇光微弱跳动,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像伏在角落里的一只异兽,随时会将那伶仃身影吞没。

苏从远清楚看见灯光照耀之下,她脸颊闪闪的水光,以及肩膀剧烈的颤抖。

他再也没话可说。

也知道从她口中是不会再问出什么来了。

已入秋的天气,深夜的屋里潮气极重,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看着她只有一件单衣蔽体,破絮御寒,苏从远叹了口气,褪下披在肩头的外衣,放在炕沿上,转身离开。

第二十六章(3)

回到师部驻地,天色已暗,苏从远风尘仆仆踏进屋就得知一个令他错愕的消息。

就在他回来前半个钟头,上面派来专门调查沈雨林案子的干部刚刚离开。

苏从远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么一件在押犯人自杀的小案子能惊动到上面去,何况他的调查报告还没往上交,上面又怎会知道这事……心下琢磨着,越发一头雾水,隐隐感到上面这人来得不是那么简单。

听说来人是一位女同志,姓章,以前倒是没听过。

“她是怎么找来这里的?”苏从远向负责接待的老赵追问究竟,老赵想了想道,“说是先找团部,知道那女犯已经押走,才又找来这里。调了案卷给她看,她立刻就要赶到南庄去。我说十好几里呢,晚上怕是赶不回,她也不听……我寻思着你也在南庄,出不了差错,没想到她刚走你就回,恰好在路上错过了。”

看苏从远脸色略沉,老赵有些不安,压低声音问,“该不会有啥问题吧,我看她也是上面来的,首长特别打了招呼,来头不小的样子……”

“没事,我随便问问。”苏从远笑了笑,以打消老赵的顾虑,想从他口中再问些关于那位同志的情况。老赵却哧哧吭吭说不上来,反倒问他,那沈雨林是个什么来头,怎么会惊动上面的人。

这话问到了苏从远心坎上,恰恰是他此刻最想知道的疑问。

若说之前对沈雨林的话还半信半疑,此刻心中猜测,却已隐隐有种被证实的预感。

从老赵的话中听出蹊跷,那位章同志先到了团部,才得知沈雨林去向,转而寻到师部来,可见她是循着沈雨林起初的去向找来的。沈雨林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小人物,倘若不是因罪入狱,又闹出自然的事,谁会特别留心到她的存在?

苏从远越想越迷惑,临到睡前还在琢磨老赵的话,琢磨那姓章的人空间是什么来头,会不会节外生枝再出什么问题……想得最多的,仍是那翻来覆去的一个问题。

熄了灯,闭了眼,黑暗中却仿佛有双清寒照人的眼睛一晃而过,仿佛冬夜流星撕裂天幕,逝去的余光灼痛他眼底。

那倔强的女子在蒙尘发霉的牢狱里,以帝女般高傲的姿态对他说——“我的父亲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英名容不得半点玷污,我宁可一死,也不会叫你们把诬陷我的罪名栽赃到他的姓氏上,他的名讳,你也不配听。”

是什么让她在幽暗的牢狱里也闪闪发光,是那个让她宁死也不肯玷污的姓氏,还是流在她血管里炙热的英雄的血……他知道再不能说服自己去反驳,在听到这番话的时候,便已然不由自主信了,信了她的话,也信了她的人。

沈雨林,你究竟藏着多少隐秘,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来历?

苏从远霍然坐起,在黑暗里怔怔盯着门口,有一种夺门而出的冲动,想即刻就到那黑漆漆的小牢房去,心底猫爪子挠着似的,有无数的疑问盘桓不去,更想插翅赶到十余里外,将那伶仃女子好好地护起来,不让她瑟缩于破絮冷炕,不让她夜半再唱那悲怆的《满红红》,不让任何来意叵测之人伤害她。

她若是清白的,他定要争一个公平来还她。

门外远远的不知是哪里传来一两声野犬低嗥,午夜听来倍觉凄凉。

这声音合着窗外风声,凉飕飕钻进耳朵,像几滴凉水浇下来。

大半夜的竟似魔怔了么,苏从远定了定神,起身下炕,到水盆边掬起冷水浇脸。

一时间神智清明了些,心里又想,明日会议完了再赶去南庄也不迟。那姓章的这么晚才动身,到南庄也是天黑了,等她明天问过沈雨林的话,再看是什么情形也好。

然而苏从远没有想到,一念之差,便叫人追悔莫及。

当他次日上午匆匆赶到南庄,赫然发现,那间小牢房已人去屋空。

就在昨天夜里,姓章的人,将沈雨林当做重要犯人连夜带走,去向无人得知。

苏从远焦急之下,一口气追出两个庄子的路程,却再也追不上了。

更令他没有想到的是,赶回去向上级报告了此事,得到的反馈是停止调查,不必再过问这案子,沈雨林的案件就此了结——他是太低估了姓章的那人,竟不知她有这样大的神通,将一个大活人说带走就带走,连同案子也一并抹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