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法原谅这个谎言,无法原谅她,可是妈妈……我最最无法原谅的,是自己。”

这是外婆写给外曾祖母最后一封信上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十七章(下)

到了站,艾默循着地址一路找去,穿过黄桷树夹道的大街,拐进一条曲曲折折的老巷子,初夏早晨的阳光从两侧高低楼房的空隙间照进,时而追逐脚下,时而藏入阴影。这是一个半新不旧的住区,新建的安居楼和待拆迁的平屋混杂在一起。路旁商店这个时间大多还没开门,只有早点铺子门口热腾腾摆着新出笼的点心,坐满忙碌的食客。

艾默数着门牌号数,驻足在一座六层楼房门口。

应该就是这里了。

那户人家的房门敞开着,有个小女孩正逗玩一只拴在门口的小狗,屋里飘出豆浆和鲜肉包的香味,一个女人在大声说,“丁丁,不要玩了,叫姑婆出来吃早饭,赶紧吃完你该去上学了!”

小女孩抬起头来,看见艾默,停下和小狗嬉闹。

“请问这里是君老师家吗?”艾默仔细看了看门牌。

“你找姑婆?”小女孩脆生生的回答,“姑婆在看电视,你是谁?”

却听厨房里女人的语声随着踢踏拖鞋声来到门口,“丁丁,你和谁说话?”

系围裙的中年妇人匆匆走出来,看见艾默有些愕然。

小女孩吐吐舌头,扭头躲回屋子里去。

“你是?”脸庞红润的中年主妇一面打量艾默,一面在围裙上胡乱擦干双手,对陌生人的来访显得友善而好奇。艾默自我介绍,简单说明了来意,称自己是为编撰资料,特地来拜访君老太太,询问有关薛家老宅的事。

听到艾默提起桃苑路上的薛家老宅,中年主妇一愣,仔细看了看她,“你专门来找她打听这件事?”艾默没有忽略她的表情变化,点了点头,并不多说什么。

“哎”中年主妇叹口气,回头朝屋里那扇虚掩的卧室门看了一眼,低声说,“我母亲年岁大了,脑子不清醒,脾气也不好,不大记得起以前的事情了。你要是早几年来问,她还能跟你说说,打从去年年初中风住院,她就不大爱理人了,说话也颠三倒四,动不动就发脾气,你要早几年来就好了……”

女主人将艾默让进屋,一面张罗茶水,一面絮絮叨叨,“那会儿她就巴不得有人能听她说说以前的事,可那会儿我上班忙,孩子又小,没人有空听她说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她天天都唠叨,还琢磨着自己想写点东西,可惜眼睛又不好,现在想听她说点什么,也听不着了。”

艾默一声不响地听着,目光投向那间房门虚掩,电视音量开得很大的卧室。

女主人走进去,仿佛在劝说老太太出来见客人,等了半天,却又无可奈何的出来,朝艾默摆了摆手,“她不愿意出来,话也不肯多说一句,没办法。”

艾默看着那脱漆半掩的房门,迟疑了一刻,轻声说,“麻烦你问一问老太太,问她还记不记得一家姓霍的人,或者姓沈的。”

女主人愣了愣,反问她,“你不是来问薛家得吗?”

艾默抿住唇,“如果老太太不记得,我就不打扰了。”

女主人半信半疑的进了卧室,低低的语声传来,只听她一个人说话,并不见回答。

小女孩好奇地跑到门边,偷听了一会儿里面大人说话,回头冲沙发上的艾默扮鬼脸。

里面隐隐传来一声沉浊的咳嗽,有个苍老的声音终于说了一句什么。

艾默心里怦怦的,找了这么多年,寻了千里万里,总算有一个见证过他们的故人,此刻就隔着薄薄的一扇门板,就在眼前咫尺之间。

卧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女主人。

她侧身挡住艾默的视线,语声有些不自然的问,“你说的沈家和霍家,和薛家有什么关系?”艾默愣住,不知该怎么回答这样一个再简单不过,却又无法回答的问题,心中骤然涌上的失望如阴云遮蔽晴空,“这话是老太太问的?”

女主人点了点头。

门后悄无声息,虚掩的门口仿佛有双目光再看着自己。

艾默低下头,看着漆色已剥落的老旧木地板,耳边听着客厅里风扇嗡嗡转动的声响,到底不甘心,“如果有一个沈家的后人前来拜访,不知老太太愿不愿意见?”

那扇门后仿佛有什么东西发出嗒的一声,随后归于平静,仍只有电视机里的声音在呱噪。

女主人转身又进了屋,这次很快就出来,对艾默摇了摇头,带着一丝迷惑的神情,“真不好意思,我母亲说她不认得姓沈的人。”

艾默再也无话可说,失落的心情跌到谷底,站起来欠了欠身,“打扰了。”

女主人送她出去,看着她下楼,一直听着她脚步声远去。

小侄女在身后好奇的扯了扯她衣角,卧房里电视机传出广告的声音,节目似乎演完了。女主人转身走到卧房门边,看见床前轮椅上,瘦小苍老的身影一动不动,头倒向窗口,仿佛睡着了。

“妈,又困了?”她走到轮椅旁,拾起掉在地上的电视机遥控板,“回床上躺着去,这里坐着容易着凉。”

轮椅上的老人毫无反应,像是没听见她的话。

待她俯身去扶时,却听见老母亲干瘪的唇间嘟哝的一声,“骗子。”

“什么?”

“假的。”

“妈,你又胡说了,什么真的假的?”

“都死了,沈家。薛家……早没有人了”蜷缩在轮椅里的老人蓦地有些激动,干瘦的手抖抖索索,漫无目的的挥了挥,想是要推开什么,“她是假的,是骗子,又是来骗我的。”

女主人啼笑皆非,“哪有那么多人来骗你,都几十年了,谁还惦记着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老人不说话了,慢慢转过头去,像是凝固在窗下的光影里。

她不记得了,或者从来不曾知道。

原以为世上还有最后一个人记得他们的存在,却原来,连这位老太太也不记得了。

艾默怅然低头,沿着幽暗的楼道,慢慢走出来。

外面的阳光临近中午已有些晃眼,白晃晃铺在脚下。

失落的心绪一直往下沉,脚步沉重的提不起来,艾默心神飘忽,没留意一群迎面嬉笑跑来的孩童,被疯跑的孩子挤撞的一个踉跄,跌倒在楼门口。

膝盖磕破了,血流出来,尖锐的痛令艾默猛然清醒过来——为什么君老太太在听她提起霍家沈家之后,立刻就问这两家与薛家是什么关系,这似乎不太符合常情,倘若真对霍沈两家一无所知,那应该会问“什么霍家”——可为什么,当自己委婉表明身份之后,她却断然拒绝,甚至缄口不承认认得霍家的人。

耳边隐隐的,好像谁在叫自己的名字。

艾默茫然晃了晃头,心里只想着,老太太在隐瞒什么,是真的不记得,还是因为不信任?是不肯相信霍家仍有后人,还是不相信她的来意……艾默捂着流血的膝盖,扶着墙壁想要站起来,不甘心就这样放弃,想回头再找老太太问个明白。

胳膊上蓦地一暖。

一只修长稳定的手从身后伸来,将她扶住,顺势接过她肩上沉甸甸的背包。

“你小心些。”

原来不是错觉。

艾默回头,看见明亮阳光笼着一个熟悉的颀长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