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入城区,驶过曾经熟悉的街道,如今入目尽是红色的海洋,红的旗帜、红的标语、红的条幅……火一样扑入眼里,陌生得令她惶恐。

前方道路盘旋,渐渐驶上半山。

她认出了这个方向,约莫明白是要带她去往何处。

搁在膝盖上的双手一动不动,汗水渗出,在衣料上浸出湿的印子。

昔日林荫犹在,道旁却已挖得面目全非,半壁山体被挖空下去,似乎有一条新的笔直大道将要从这里通过,工地上的劳作正热火朝天,广播里飘送出激昂欢快的歌曲,节拍合着汽车到碎石路上的颠簸,恍惚里,令她记起第一次被领到这里来的情景。

也是一辆车子,漆着不同的徽记。

开车的老于也是初次见面,和往后一样的不苟言笑,带着一口湖南腔说,“处座平常多在这里居住,很少回官邸,这个地方不见外客,在这里做差事要格外留心。”

她正襟危坐,点头,绝不多问一句不该问的话。

踏入掩映在林荫尽头的沈家花园,她见到这个地方的女主人,明白了这里不容打搅的原因——那个女子,合该是书中人物,浊世里见了,只疑是梦。

此后的好多年,无数次往返于这条清幽的林荫路上,每一次都有同样的错觉,仿佛这条路,会带人远离尘嚣,通向一个战火中的桃花源。便是这样一个桃花源,也没躲过硝烟肆虐,八月间丧心病狂的一场大轰炸,将这里夷为平地,屋舍园林全都变成焦黑瓦砾。

砖瓦可以重筑,然而家中人走的走,死的死,遗留在桃花源的战火之伤,永难愈合。

夫人伤愈之后再也没有回到这里,从此迁入江岸边的新居,一直住到四九年。

废弃的沈家花园被埋入地下,重整一新,铺植茵茵绿草,竖起一座汉白玉的小小纪念碑,以铭记在那场空袭中捐躯的空军战士和无辜遭难的妇孺平民。

还有英年早逝的敏言小姐和高公子。

当时下落不明的霖霖小姐,死讯隔了那么久才传回,如今想来……生时各分散,死后重相聚,在另一个世界里,一家人总算可以相守了罢。

“君静兰!”

她一震,回过神来,又听见身旁有人叫了声,“073!”

“到。”她哑声应了,带一丝苦笑,久已习惯了狱中编号,听见自己的名字竟没能反应过来。

“下车!”

她躬身迈下车门,抬头又被阳光晃得眼前一花,眯缝起眼,看见眼前凌乱的工地。

君静兰怔了片刻,认出这就是正是从前的沈家花园,只是原先的纪念碑已不在了,绿茵草坪被深深挖下去,变成一个大坑。

四下都有人守着,一些人在坑底挖掘,两部车子远远停在路旁。

君静兰被领到坑边,有个人过来问,还认得这是什么地方吗。

她答,沈家花园。

那人又问,沈家花园是什么地方?

她淡淡答,薛晋铭的私宅。

那人盯着她的脸,又问私宅是什么人在住。

君静兰默了片刻,回答,是夫人和孩子们在住。

那人皱眉,“薛晋铭的老婆早就死在香港,什么夫人住在这里?”

君静兰沉默。

那人问,“是不是薛晋铭的小老婆?”

君静兰冷冷淡淡看他一眼,紧闭了嘴唇,不再出声。

那人也不追究这个问题,低头在一个本子上记录了什么,指她看那坑底,“以前的房子有没有密室暗房?”

君静兰摇头否认。

“书房在什么位置?”

她回想了一下,指向某一侧。

那人转身看了看正在挖掘清理的坑底,收起记录簿,对押解的人说,“带她上车。”

车子跟着那人所乘的前一辆吉普,朝前开了一段,没走多远就在一栋楼前停下。

君静兰认出是以前的警卫楼,这个楼倒还在,被清理出来大概做了临时的工作楼。

那人领她到二楼一间小屋子,里头有两个人正在桌前埋头工作,一些残破发黄的纸片推开在桌上,正被小心整理着。君静兰朝桌子望了一眼,蓦地瞧见一样东西,似乎眼熟得紧。

那人倒还客气,给她倒了杯水,让刀在椅子上坐下,简略地告诉她——沈家花园在施工修路时挖出了从前埋在废墟里的一些物件,其中一只保存完好的柜子里,发现了残破的文件,经辨认是薛晋铭的信件,这个发现引起当局重视,责令将沈家花园保护起来仔细发掘。由于在地下埋藏日久,文件字迹模糊,难以辨认,因而想到了熟悉薛晋铭字迹的秘书君静兰,将她带来协助整理。

君静兰走到桌前,看向那些曾经熟悉的文件,眼前却一阵恍惚。

“那个是……”她脱口问,抬手指向那只眼熟的锈迹斑斑的匣子。

“那是私人物品,有些女人首饰,马上封起来要上交。”那人顿了顿,仿佛想起什么,“不过还有个本子,也是女人的东西,拿给她看一眼。”

“那个……”桌旁一人嗫嚅说,“已经被拿走了。”

“谁拿了?”那人皱起眉头,不悦嚷道,“这里的东西怎么能让人乱动,不象话!谁让他拿走的?”

“是章秋寒同志亲自来拿的。”

“她?”

那人不说话了,火气似乎被浇灭下去,半晌悻悻然道,“那也不应该啊,怎么说也该先知会一声。”他转头,见君静兰一双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那匣子,露出古怪神色,嘴唇无声翕动,想在念叨着什么。他走过去,听她好像是在重复着“章秋寒”的名字。

“你说什么?”他诧异出声打断她。

她突兀地抬头问,“她拿走了什么?”

他瞪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章秋寒。

这个名字,她不会记错。

当年为了释放章秋寒夫妇,夫人和长官有过一次最激烈的争执,那次之后长官离开重庆很久不归,再回去便是遇上了大轰炸,沈家花园被夷为平地,长官和夫人都险些在那次轰炸里遇难。

就是这个章秋寒,是她,她还活着。

她私自拿走的东西,被夫人这样珍重地藏在箱子里,一定是极其要紧的,那到底是什么,又被章秋寒带去了哪里——这疑虑在此后的数十年间,一直令君静兰念念不忘,似乎那被带走的物件,成了她与旧日旧人唯一的一点联系,总想着,要寻回来,寻回来。

被关押两年之后,君静兰获释。

多方打听得知,章秋寒在重庆工作过一段日间,随后又调回北方。

君静兰在亲戚家中寄居了半年,生活无着,不久匆匆嫁人。

因着丈夫的关系,她在他所在的工厂子弟校做了临时教师,从此在学校教书直到退休。期间君静兰一直在设法打听章秋寒的去向,却在多年后得知,章秋寒已在七五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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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闷热的屋子里,老妇人低弱语声断断续续,艰难地追忆旧事,说到章秋寒的去世,声音抖动得厉害,一阵急喘袭来,抚着胸口说不下去。

沉寂了片刻,艾默低低武器,接过老太太的话,“是的,章奶奶没有子女,丈夫也在一九七三年过世,她的后事是我母亲帮着外婆一起料理的。那一年,我刚出生。”

轮椅上枯槁的老妇人仰起头,嘴唇半张,不住抖索的双手被艾默轻轻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