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明月百年身

 

奇妙并不来自祖孙的会面，也不来自于会面的场所茗谷，甚至不来自于会面前各自所经历的曲折寻找和漫长等待。那奇妙实际上来自于一种洞彻沧海桑田的回视。沈念卿1919年回到中国，恰逢五四运动国民觉醒，中间历经了前清妄图复辟，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国共内战，建国后的骨肉分离，国门重开，国家的复兴，待到她99年再回到茗谷，突然发现如此翻天覆地的转变，如此辗转反侧离合，如此意义深远充满了血与火煎熬的涅槃，竟然在一个人的生命中也就完成了。80年的时间，不是太长，乃是太短。

 

中国人在这不到百年的时间里所经历的，是从蒙昧到觉醒，从软弱到坚强，从传统到现代，从离乱到安定的过程。这个过程中，无论是社会结构，道德理念，思想传统还是经济格局，国家概念，乃至个人追求，都被打碎，揉乱，重塑。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个国家和任何一个民族在这么短暂的时间里经历过如此彻底猛烈地激荡冲刷。儒家自来有身家国天下的抱负，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在阿寐这三本书里，那些人齐齐选择了舍身抛家平天下。如果要问这百年里国人如何经历了那样巨大时代浪潮的席卷和冲刷，我想这就是答案。

 

前些日子在论坛里看到有人说，中国如今承平日久，担心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一时不禁唏嘘，不过三十年绝不平静的发展经济，便已经是承平日久，老百姓对幸福的标准其实地得令人心酸。也许正是由于这样低微渴求，再回头看时，便格外珍重那百年身影之中所蕴含的异乎寻常的抗争，隐忍，坚韧和独立。

 

沈念卿，她就是这百年涅槃的一个化身。

 

于是理解了阿寐让她终于回来的意义。

 

幼年卑贱沦落的经历，少年为人所利用的无奈，青年的热血情怀，盛年的险象环生百死一生，中年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壮，失却所有亲人仍然坚强地生存，到晚年子孙环绕天年颐养。透视沈念卿的一生，时时刻刻亦步亦趋地与这个民族的生死一同轮回着，经历着。一个人的生命中被赋予了这么跌宕的命运，也许会令人难于承受。但一个民族则不然，历尽劫波，相逢一笑，艾默这个对过往苦苦追寻的女孩儿，从此便多了一分使命感。

 

整个系列三本书，也恰如沈念卿的命运，从一个英雄美人韵事，到拼却热血救国的故事，再到风流云散时代更替的传奇，如果说第一本是关于个人情感的，结尾处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是“从此后幸福的生活”的童话。但作者的情怀显然不在于此，于是有了第二本。第二本是关于国家的，男女主人公历经劫难百死一生，终于相携归隐，做一对逍遥世外泛舟江河的神仙眷侣。这是如今最常见到的一个结局。若是结在这里了，这个系列可打75分，英雄美人国恨家仇功成拂衣去，种种因素都有了，无论读者或是作者都应感到圆满了。但是不，作者的情怀视野显然还不仅于此。所以出乎意料地，也是万幸地，我们看到了第三本。第三本，从根本上将这个系列升华为时代视野的史诗。国破人亡之际，沈念卿选择了举家北归，在最危难之时回到战火纷飞的故国。她膝下儿女身边亲友，各自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却都不约而同地担当起危难中支撑民族不亡的脊梁，以不同的方式将自己的生命，人生，悲喜与这个民族的生死牵系在了一起。于是，在最后结尾中，女主角的终身伴侣是谁，子孙后代的福祉，乃至49年之后各人的悲喜际遇都已经淡化为背景，淡化为茗谷夜色中衬托霍沈念卿遥遥归来的月色烟尘。

 

于是这才是真正的圆满了。

 

记得去年地震时看某个节目，听到这样一句话：只要人活着就好，人活着什么都有，人没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因了霍仲亨，沈念卿，薛晋铭，还有他们的儿女兄弟，还有他们的同袍同志，还有其他无数的霍仲亨沈念卿们，方有了日后的艾默严启安，以及他们的追寻和记忆，以及无数他们对过往的审视和对前辈的继承。

 

一生一代一双人，千秋明月百年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