芈月传

作者:蒋胜男



    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节符给出去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这最后一句,以诗相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

    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浑身上下,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这一刻她才纵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辨,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的机会白白浪费了。

    她浑身颤抖,她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

    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的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

    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她只会这一种生存之道,从小就烙在心上。刻在骨髓里,已经无法更换。

    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她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不敢面对自己的恐惧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地,仍然忍不住寒颤,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笑脸、一点无辜的表情,露出自己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

    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

    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墙上不晓得回头。”

    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两人在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她,后来,后来他是什么时候不叫了的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是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

    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

    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迈出殿门,脚步声自近而远。

    从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走得一去不再回头。

    她永远失去了他。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绝望地叫了一声道:“大王”

    宫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张仪与公子华伐魏,一举拿下蒲城,在武力逼迫和张仪的利诱游说下,魏国被迫呈上郡十五县与河西重镇少梁献给秦国,作为与秦国联盟的礼物。自此,黄河以西尽归秦国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宠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着战胜荣归的儿子。

    身着戎装的少年公子华华英气勃勃地走进来,向魏琰跪下:“母亲,儿回来了。”

    魏琰抱住嬴华,泣不成声道:“我的子华,你终于回来了。”

    嬴华抬头看着魏琰,一字定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从此后儿子再不用母亲苦心周旋,该由儿子来保护母亲了。”

    魏琰惨然一笑:“子华,母亲已经失去了国。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着已经成长的儿子,魏琰那颗本来已经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她们生来就是活在丛林。斗已经成了本能,不斗,就犹如行尸走肉,生而无欢。

    她轻抚着公子华的额头:“我的子华,是最好的,当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驷负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遥望云天。

    缪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子华去见魏氏了”

    缪监应声:“是。”

    秦王驷喃喃地道:“魏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善窥人心思,又能下决断”

    缪监道:“这次公子华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点。她这么做,想来心里是甚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是否公子华的战绩,可以给他的生母换来一线转机,一次召见

    秦王驷摇摇头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经说过,与魏氏的关系,就只剩下子华了。”

    缪监不敢再言。

    秦王驷闭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日是初几了”

    缪监道:“初五了。”

    秦王驷道:“唔,再过得几日,就是”就是那个人的祭日了吧。每到这个日子,自己就会觉得格外的孤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去通知芈八子,备素衣素服。三日后随寡人出门。”

    缪监心中大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芈月接到了缪监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日啊。王后芈姝正准备大肆庆祝,可是秦王驷却要在这个出门。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见谁,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谁

    他知不知道,公子荡的周岁在即他是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呢,还是他根本就没注意过,那天是他嫡子的周岁生日呢

    芈月看着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随侍他出门。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带了自己呢,还是会带上其他人王后会怎么想呢,她对芈月的猜忌,已经到了某个不可忍的时候,这次的出行,只怕又是往这把已经燃烧的妒火上添了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没有她质疑的余地。

    这一日,她还是换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进来的时候,王后芈姝已经比她早一刻来了。

    为了公子荡的周岁生日,椒房殿内早已经布置一新,喜气洋洋,玳瑁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摆设,斥奴喝婢,唯恐有一丝错漏出来。

    芈姝早就于前几日派人向秦王驷禀报公子荡周岁生日的事情,本以为秦王驷必然会来,谁料内小臣却来报说,前日宫中传旨,今日大王车驾齐备于宫门,看起来是要出巡。

    她身为王后,掌内宫事,这等事,自然也是要禀于她知道的。

    芈姝初听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嫡子周岁,这是何等重大的时刻,自然要父母双亲在一起举宴庆祝,大王怎么可能会丝毫不顾及此,而要径直出行她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纵然要出行,也会在过了周岁生日以后,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个嫡子啊。

    然而,车驾出行的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于前行的仪仗已经开始启动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来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驷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爱子的父亲,真的会不顾儿子周岁生日,而离宫远行。

    他换了一身素底银纹的出行衣服,此时正已经走出承明殿。

    “大王”芈姝匆匆上前,挡住了秦王驷:“您要去哪儿”

    秦王驷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的,从三天前起,他就没有再召幸过后宫妇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换了素服,静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时辰到了,缪监才进去请驾。

    他走出殿外,抬头看着一片碧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驰马远奔啊。

    一个艳妆的女子挡住了他,一脸的质问,你要去哪儿

    他的心情顿时很坏:“谁叫你穿成这样的”

    芈姝怔住了:“我我穿成这样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责地愣住了,回过神来却是惊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儿的周岁,您怎么穿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们孩子的周岁,你在为谁服丧她打听过,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为了谁,穿成这样是你曾经心爱过的女人,还是你曾经失去过的孩子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冲撞了我们孩子的好日子,父母爱子,难道不应该为他多着想吗

    秦王驷慢慢地沉下了脸,道:“王后,你多事了。”说着,他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芈姝红了眼圈,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步下台阶。她顿了顿足,还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大王,你要去哪儿,你竟忘记今日是荡的周岁生日了吗”

    秦王驷微微皱起眉头,今天他实在不想多说一句,王后却不够识趣,他冷冷地问:“三朝、满月、百日、半年、周岁一个小儿需要这么多没完没了的庆祝吗”

    芈姝怔住了,这句话,在她滚烫地心里,如一盆冰水浇下,她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她视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这么不值得珍惜吗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你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一身红裳,如此地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王后是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象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罗罗嗦嗦地解释误会。王后横竖已经是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他嘴角一丝玩昧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当行事周全妥贴。”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