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梁亦清没想到这孩子的心现在变得这么野,信马由缰,倒是什么都敢想!就冷笑着说:“你也想试一试?可是,跟洋人做洋庄买卖,你懂洋文吗?”

    “洋文有什么?那不也是人说的话吗?蒲老板也不是天生就会说洋话、念洋文的,也是学的嘛!我三年能学会您的手艺,再花三年还怕学不了那点儿洋文?”韩子奇的心就像一只风筝放了出去,线越扯越远了。

    “小奇子!”梁亦清突然从水凳儿前站起来,严厉地叫了一声。

    “师傅……”韩子奇一惊,从无边的幻想中被拉回来了,惶恐地看着师傅。三年来,师傅还是第一次这么发火儿,也是第一次喊他这个早已被“韩子奇”取代了的乳名!

    梁亦清脸色阴沉,沾着玉屑、抹着汗水的额头上,青筋暴起,一双疲劳过度的眼睛布满血丝:“这是谁啊?我怎么都不认识了!三年的工夫儿,你出落得好能耐!把我的手艺都学到手了,瞅不起你的穷师傅了,奇珍斋搁不下你了?告诉你,你在我这儿还没出师呢!”

    “师傅,这,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人家说:梁亦清待徒弟就像待儿子!可别的铺子呢?你知道人家的徒弟是怎么个当法儿?起早、贪黑、挨打、受骂,整个儿一个使唤人、听差的、打杂儿的,三年没摸着水凳儿的有的是,手艺都是偷着学的!为什么?手艺行里有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可我梁亦清傻呀,没把你当外人,没跟你留这个心眼儿!我没儿子,后辈里没指望,怕的是到我老了,眼也花了,手也不听使唤了,脚也蹬不动水凳儿了,没人给我一碗饭吃,那时候指望谁?指望你!所以才把全副的手艺、家传的绝活儿都传给了你!谁知道,你还没等到出师,就口吐狂言了!”

    韩子奇完全没有料到师傅会这么大动肝火地训斥他,他咽下了憋在喉头的话,恭顺地垂下头去,静静地听凭师傅数落,两串热泪顺着脸腮缓缓地流下来。师傅的话,使他在心中回顾了三个春秋的难忘历程,他感激师傅,没有师傅的收留,他也许至今还是一个流浪儿,也许在追随吐罗耶定巴巴前往远方朝圣的途中,早被不测风云结束了生命。而如今,他已经在师傅含辛茹苦的栽培下长大成人了。师傅说的全是实情,三年来,师傅待他的好,已经超过了那两个亲生女儿,因为他是男孩,手艺、饭碗都得指望他。平心而论,他孝敬师傅,也一点儿不差于儿子,一日为师徒,终生如父子,这一点,他是永远也不会忘了的。可是,他又在心里暗暗地说:师傅,您对我的好,我知道,何必自个儿再说给我听呢?为了证明您对我好,就把我说成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师傅,这太屈心了,太屈心了!

    想到这儿,他感到一股不能忍受的耻辱,像一盆污水没头盖脸地朝他泼来,他要是不言声儿,就算认了,在师傅的眼里,在师娘和两个师妹的眼里,他就真成了一个不肖之徒,以后,他就是一切照旧,人家也会把他另眼相看了!不,他不能认,不能忍!如果他的确犯了什么过错,宁愿挨比这厉害百倍的骂,甚至师傅打他,也毫无怨言,可是,他没错呀!

    “师傅!”他抬起右手,猛地抹了把眼泪,“我要是有离开您另攀高枝儿的心,还会跟您明说吗?那我就闷着,闷着,等学满出师,跟您拿把手,出了奇珍斋,远走高飞,您又能如何呢?师傅,我不能走哇!自从我进奇珍斋那天起,就没打算再出去,我把奇珍斋当成自个儿的家,把您当成我的亲爹!我巴望着咱们的生意越做越大,字号越来越响,起个大门脸儿,也挂上像汇远斋那么样儿的金字招牌!我不是瞅着人家的买卖眼馋,不是小瞧咱们看家的手艺,是觉得咱手艺人大苦了,太冤了,咱们的手能挣来金山银山,可是挣来的归人家!凭什么他们坐享清福,咱们苦死受罪?受到哪一天算个头儿呢?师傅都奔五十的人了,师娘的身子骨又不硬朗,壁儿眼瞅着大了,要出阁,要陪嫁,玉儿上学也处处用钱,这些,光靠手艺成吗?师傅,您不能不往远处想想啊!”

    梁亦清本来已经觉得自己刚才的话说重了,心里有些不落忍,又听他这么一说,不觉也垂下泪来,抚着韩子奇的肩膀说:“子奇啊,你的心,师傅全领了!可是,你的心太高了,人世的福分深浅,不是自个儿争的,是为主的祥助的,人不能跟命争!我爹临咽气的时候跟我说:”创业难,守成也难,奇珍斋就交给你了!‘我说:“爹,您放心,我决不能对不起祖宗!就是穷得要’乜帖‘(乞讨),也扛着水凳儿走!’有了这‘口唤’,老人家才闭了眼。我得好好儿地守着祖宗传下来的这个摊子,不能乱踢打,万一有个闪失,毁了家业,百年之后也无脸见亡人!唉,到了儿归齐,咱不能靠做梦,还得靠手艺,苦熬苦撑往前奔吧,走一步说一步,我能亲眼瞅着壁儿、玉儿都能聘到个有饭吃的回回人家,你呢,也能娶上个媳妇,把奇珍斋传给你,我和你师娘两腿一伸,‘无常’(死)了,也一心归主,无牵无挂了!”

    师徒二人,相对流泪,倾诉肺腑之言,各自都被对方所感动,欷歔了半天,由韩子奇挑起的一番论争却不了了之。其实,谁也没有真正说服谁,谁也无心再说下去。眼泪这东西,有时能起到极其神奇的作用,能把持有截然不同的观点的人稀里糊涂地拢在一起,把迂腐陈旧的意识变得温暖感人,把生机勃勃的新兴幼芽儿在爱抚之中扼杀!

    煤油灯放射出昏黄的光辉,玉儿在灯下做她的功课,姐姐壁儿就着亮儿,飞针走线。前几天妈让师兄去买了块布,她这会儿正用它来为自己、为妹妹各做一件衣裳。师兄一个男人家,还真会挑呢,这块布,绿莹莹的底子,撒满了白花儿,就像翠叶儿上托着的玉簪花。洋布又轻又软,捏在手里,叫人从心眼儿里爱。壁儿量着妹妹的身材,又比着自己的旧衣裳,裁成了两件夹袄的面儿,配上旧里子,一针一线地缝起来。八月节说话就到了,父亲的宝船也就要完工了,师兄不是说要带着全家去逛万寿山、照相吗?这新衣裳正好穿着去。壁儿长这么大还没照过相,没出过这么远的门儿,早早地就准备上了。她猜想,到了那一天,她和妹妹穿上这新衣裳,照出像来一定非常好看,说不定逛万寿山的人都争着、挤着来瞅呢,“这是谁家的俩姑娘呀,长得比画儿上的美人儿还俊!”“是玉器梁家的!”那时候,她可得管住自个儿,不许害怕,不许害臊,要不,照出相来可就没她本人美了。……这么想着想着,她不觉自个儿笑出声来。

    “姐,你乐什么呀?”玉儿问她。

    “姐心里高兴才乐呢!瞅这新衣裳,你不乐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