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奇眼含热泪,扶着师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师傅啊,您没有儿子,徒弟替师妹尽孝了!一路泥泞,他步履踉跄,过度的悲痛使他头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着师傅走,师傅的头朝着西方,那是祖坟的方向!师傅!您不想家吗?不留恋奇珍斋吗?不挂念师娘和两个因为是女儿之身而不能送行的师妹吗?师傅,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再过片刻时光,我们就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见了!
秋雨淋湿了墓地,淋湿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坟茔。现在,又一个新坟要加入这个行列,“玉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将在这里长眠了!
穆斯林实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许多伊斯兰国家,由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葬法各异:有的将遗体用沙土轻轻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将遗体埋好后,上面盖一块石板。中国穆斯林根据自己土地的特点采用洞穴葬法,虽然有所变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则。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亚当,他的后代来自黄土,也复归于黄土……
坟坑已经挖好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从一壁向西挖半圆形的洞,称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许用竹子和没有烧制的土砖封闭“拉赫”。也许是因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为他们的亡人增添一块“拉赫板”,小小的一块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门,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门的圆形。韩子奇望着师傅将永久栖息的地方,他的泪水扑簌簌洒下去,混合着雨水,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师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躯吗?师傅毕生躬身在水凳儿前,死后应该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吗?按照习俗,在亡人下葬之前,应该由他的亲人下去“试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没有师傅的亲人,现在,和他鱼水相依、不忍分离的亲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吗?和儿子一样的徒弟!韩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阴暗、潮湿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师傅相当的身材,代替师傅去“试”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抚摸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师傅不适。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双臂,迎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水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坟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己和母亲、妹妹日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交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孤儿寡妇……”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摸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亏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白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人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