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当我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难以抑制心中的激动之情多年来,我很少这样,生活当中,似乎很少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大悲大喜,我对一切都已经习惯了。几乎从童年时起我就不知道什么叫欢乐。还没有来得及享受父爱和母爱,就长大了。在家里,早早地分担父母的烦恼,我听惯了他们对生活的抱怨,看惯了他们彼此都把对方当做发泄的对象,甚至波及子女。我原以为所有的家庭都是这样,其实不然。有一位外国作家说过:幸福的家庭都大同小异,不幸的家庭则各不相同。这是我最近才懂得的。我正是生在一个不幸的家庭,我的父母都是弱者,互相发泄是弱者对付不幸的惟一手段。我是一个不幸的人,但我不相信自己是个劣等的人,我也有摆脱不幸、争取幸福的权利,正因为这样,在命运的考验面前,我才敢于和你攀比,相信属于我的一切,我都应该得到,也能够得到。但是,我还是错了。有人曾经给我算过命,说是:奇奇海市,缈缈蜃楼,一派佳境,却在浪头。说得真是太准了!我正是在满怀希望地向蜃楼飞去的时候,被迎头大浪打了下来!
我在激流和漩涡中绝望地挣扎,这时候,向我抛下救生圈的,是你——我的朋友,和你的父母!那个星期日丰盛的午宴至今还温暖着我的心,你知道,我并不是陶醉于那一顿美餐,而是被你们的盛情所感动,从你们身上,我感到人间并不是冰冷的,人和人还有美好的情感!和蔼可亲、令人尊敬的韩伯伯、韩伯母那样关心我的前途,甚至超过了我的父母!新月,你有这样理解人、体贴人的双亲,有这样和谐、美满的家庭,真是个幸运儿,真让我羡慕!
现在,你正在全国最高学府深造,那里聚集着全国青年的精华,你作为他们当中的一员是当之无愧的!新月,当你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的时候,当你在灯下聚精会神地攻克文化科学堡垒的时候,也记着你的朋友吧,我陪伴着你,你代表着我,就像我们当初说过的一样!
明天,韩伯伯还要再去文物商店催我的事儿,我等待着他带来好消息。你看,我又在幻想未来了,但愿我的面前并不总是海市蜃楼!
祝你前途无量!
你永远的朋友淑彦
新月手里托着饭盒从食堂里出来,一边走一边迫不及待地看这封刚刚收到的信。偌大的燕园,到处都是学生食堂和教工食堂,而清真食堂却只有这一个,藏在勺园之南、燕南园之北的“二院”背后,既小且旧,供占全校人数极小比例的穆斯林就食。餐厅地势很低,遇雨就积满了水,很少有人在这里吃饭,总是装在饭盒里带走,各找地方。食堂门口的小路好像从来就没有修理过,是穆斯林们自己踩出来的。与校园中四通八达的柏油路不同,这条路至今裸露着黄土,高高低低,坎坎坷坷,留着穆斯林的足迹,晴天飞尘,雨天泥泞。秋风吹散落叶,飘在土路上,踏过去发出窸窣的响声。新月读着信的开头部分,心头觉得一阵凄凉。上中学的时候,陈淑彦的作文并不是最好的可是这封信却写得让人动心,那是因为她有真情实感。上个星期日,陈淑彦应邀到“博雅”宅来吃饭,大家都沉浸在欢乐之中,她也并没有流露出这种伤感与幽怨。现在从她的信里,则明显地感到她在抱怨命运的不公平,这是新月从不敢当面和她谈及的问题。但是,新月想到班上的谢秋思,听班长郑晓京透露,她的父亲是上海有名的大资本家,开一个什么印书馆,现在还拿定息。这样的出身不是比陈淑彦还要差劲吗?可她还是照样考上了北大,郑晓京还暗示同学们不要歧视她,要“体现政策”。那么,陈淑彦呢?也许是因为她爸爸那个“小业主”太“小”了,如果索性当个资本家、大资本家,倒反而令人不可轻视?……对于这个颇为深奥又无处请教的问题,新月自然没法儿回答,只能归咎于命运了,陈淑彦自己不也相信她那“奇奇海市……”的命运吗?……
她看着信,心情像随着陈淑彦在风里浪里颠簸,一会儿被抛进水底而几乎窒息,一会儿又露出水面看见了希望,处境不同的朋友,也会有共同的喜怒哀乐!直到看完最后几行,她才觉得心头稍稍平稳了。她为了陈淑彦而感谢自己的父母,希望淑彦能够如愿以偿,并且保持这种通家之好,不然,环境的变迁会使朋友疏远以至离去的,她永远也不愿意失去淑彦!淑彦的羡慕和勉励好似在她的背上加了一鞭,她在心里说:淑彦,我不会使你失望;我不仅“代表”着你,还“代表”着我哥哥呢!我们穆斯林,从来在别人眼中就只能经商、糊口,上大学的、成为学者的,太少了,似乎我们不能、不配!哼,让这种偏见成为历史的陈迹吧!
回到二十七斋门口,正碰上谢秋思从宿舍里出来,手里拿着一听凤尾鱼罐头。新月不经意地往楼前一瞥,果然看见上海籍同学唐俊生在松树底下等她,手里托着两个饭盒。从到校第一天起,谢秋思和唐俊生就并不避讳他们的同乡之谊或者还有更深一层的关系,课余时间常常形影不离,连吃饭也是一块儿来一块儿走,买了饭就到校园里找个僻静的地方吃。
谢秋思朝新月点头笑笑就过去了。新月回到宿舍,只有罗秀竹一个人在,正趴在方桌上吃饭。
“郑晓京呢?”新月随便问问。
“Monitor?”罗秀竹笑着说,她喜欢以职务称呼郑晓京,而且还尽量把这个英语单词念得很富有语感,其余的话就只好用混合着湖北腔的普通话了,“不晓得她是到楚老师那里,还是到男生宿舍去了?人家在吃饭时间还要‘做工作’!”
新月并不理会她这话里到底含的是褒还是贬意,就攀上自己的床铺,坐在上边吃饭。
罗秀竹那张闲不住的利嘴却不甘心只用来吃饭,还接着往下说:“我们monitor可真会团结人噢,尤其是对男生,慷慨得很,端着饭碗,拨给这个一点,拨给那个一点,好像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她一个人可以养活大家!这一位呢,”她用筷子指指上铺,“恰恰相反,小气得不得了,刚才偷偷摸摸拿了个罐头出去,好像还怕我看见,连句客气话都不敢讲!哼,我们在长江边上长大的人什么鱼没有吃过?鲜鱼都吃腻了,连武昌鱼都是家常便饭,谁还稀罕她那小小的凤尾鱼!啧啧……”她扒拉着不见荤腥的饭盒,却大过“精神会餐”的瘾,恐怕也只是瞎吹。如今哪儿有那么多的鱼吃?借此撒撒气罢了。
新月由于民族生活习惯的不同,自己总是单独吃饭,从不留意同学们在吃饭问题上哪个大方,哪个小气,没有切身体会,本不想加以评论,但看罗秀竹还为此大做文章,便笑笑说:“也许就是因为你不稀罕,人家才不跟你客气。”
“去!她是不舍得,上海人就是这么小气!你不相信?”罗秀竹却越说越来劲儿,索性放下饭盒站起来,拿着筷子比比划划,“我中学时候的代数老师就是上海人,我亲眼看见的嘛!有一次,她家来了客人,一见面,女主人简直热情得不得了:”喔哟,依来哉!阿拉屋里厢为了迎接依这位贵客,夜里三点钟就到市场上排队买小菜!‘你以为她要摆什么盛宴?唏!等到吃饭的时候就领教了,桌上倒摆得不少,小碗小盘比酒盅大不了多少,菜可怜得像猫食,两块豆腐干也算一盘,一小撮豆豉也算一盘,几条笋丝也算一盘,还挥舞着筷子连连叫人家’勿要客气,勿要客气‘!一会儿,好容易端上来一只热腾腾的鸡,客人还没动手,女主人先拿筷子夹一块尝尝,“罗秀竹煞有介事地即兴表演,就手用自己的筷子在差不多已经吃光的饭盒里比划,”’喔哟,糟糕,呒没蒸透!清蒸鸡火候不到,腥得唻!‘笑嘻嘻又对客人说:“对勿起,等一息噢,阿拉再去蒸一蒸,依慢慢吃!’就端回去了。哪晓得黄鹤一去不复返,直到客人吃完了饭,也没有再看见‘阿拉’这只鸡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