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俯在姑妈的肩膀上,也哭了,她实在是想家了!
“得,甭哭,”韩太太抹着泪说,“孩子好容易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是喜事儿!”
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进了门。
韩子奇出于礼貌,得陪着司机在上房客厅里喝茶,说话儿,别的人就都簇拥着新月进了西厢房。
西厢房里窗明几净,方砖地精心地擦洗过,雕花隔扇纤尘不染,床单是刚换的,天热了,换了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为了迎接新月归来,家里是花了一番功夫的。
“还是家好啊!”新月坐在自己床上,发出深情的感叹。
“这都是淑彦给你收拾的!”韩太太笑盈盈地说,“这些日子,家里躺着一个,医院里躺着一个,淑彦两头儿跑,把这孩子累坏了!”
“咳,这算什么?”陈淑彦扶着新月的肩膀说,“新月把我当成亲姐姐,我还不什么都是该做的?伯母,您老是这么客气……”
“好,不跟你客气!”韩太太爽快地说,“淑彦啊,你往后就把这儿当成自个儿的家,下了班儿就往这儿来,跟新月住这屋,夜里吃个药啦,试个表啦,好照应着她点儿,比我们这两个不认字儿的老太太强!”
“这太好了,”新月拉着陈淑彦的手,“妈想得真周到,我就愿意让淑彦陪着我!”
“淑彦今儿就甭走了,我这就做饭去,给新月换换胃口,在医院老吃不搁盐的东西,哪儿成啊?”姑妈又要开始奔忙了,说着说着就要往外走。
“哎,姑妈,”陈淑彦叫住她说,“现在您还得少搁盐,大夫嘱咐了……”
韩太太笑着说:“瞧瞧,说话儿真跟个护士似的!”
“我一定当好这个护士,”陈淑彦说,“伯母,您就放心地把她交给我吧!”
“交给你,”韩太太答应得很痛快,“我老了,什么事儿都管不好了,真想把整个家都交给你!”
“伯母,您……”陈淑彦自然听得出这话的意思。
“那就别再‘伯母’、‘伯母’地叫了,还不改改口?”姑妈笑着说。
新月会意地笑了,拉着陈淑彦的手说:“快,快叫‘妈’!”
陈淑彦脸一红,低下了头,她现在还叫不出来。
大家都忘了外间屋里还站着个“徐庶进曹营”的天星,这时他扭头就往外走,红着脸,耷拉着脑袋,丢过来一句话:“刚出院,扯什么淡!”
西厢房里的这娘儿几个,忍不住全笑了!
当天晚上,陈淑彦就跟新月住在西厢房了。
新月吃过了药,两人就躺在床上,说着悄悄话。
“哎,淑彦,你跟我哥谈得怎么样了?”
“谈……谈什么呀?”
“谈你们俩的事儿呀!”
“没……没谈过,我跟他总共没说过几句话,谈的都是你的事儿。今天去办出院手续,他把药、收据都递给我,说:”拿着!‘我就接过来。他说:“走吧!’我就跟着他走。”陈淑彦平静地回忆着,她和天星之间,似乎也仅此而已。“在观察室守着你的时候,说的也都是你……”
“说我什么?”新月问。她还从没听过哥哥谈论她,哥哥是个内向的人,什么话都不说,可他心里什么都有数。新月很想知道自己在哥哥心中到底是什么形象。
“哦,也没说什么,”陈淑彦说,她想起那天晚上天星的反常情绪,反复地说“苦”啊“苦”的,让人也听不明白,显然不宜如实告诉新月,就收住了嘴,随便扯开去,“他说你从小又聪明,又可爱,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咳,你们说这些干什么?”
“那你说,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
“说说你们之间的……爱情呀!”新月压低声音说。如果不是只当着知心女友的面儿,而且屋里没开着灯,那个词儿她是羞于出口的。
“爱情?”陈淑彦喃喃地说。如果开着灯,新月一定会看到她的脸是红的,“长这么大,还没有人跟我谈过……爱情,你倒是跟我说说,到底什么是爱情啊?”
“我……我也说不清楚。”新月轻声说。的确,让一个少女对她缺乏亲身经历的人生大事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是困难的。“大概,就是两个人有共同的爱好、共同的追求,相互了解,相互信任,相互依靠,相互支持,谁也离不开谁吧?”
“哦。这么说,我和你哥,好像又有又没有……”
“嗯?”
“你想,他印他的票子,我站我的柜台,这有什么共同的爱好和追求啊?何况,我们虽然早就认识,真正接触、了解却很少……可是,我一看他对你那么亲、那么疼,就又觉得:怎么这个人跟我一样啊?两人就好像又靠近了一层似的……”
“那是我把你们两颗心连在一起了?我真高兴!淑彦,我们以后永远生活在一起,多好啊?告诉你,我哥这个人呀,天下少找。他要跟你好,就把心掏给你!”
“嗯,我也看得出,他是个好人,大好人!”
……
上房东间的卧室里,韩太太和衣躺在床上,也在思考着儿子的这档子事儿。陈淑彦的那一声“妈”虽然没好意思叫出来,韩太太的心里已经尝到了那份儿滋润。
“他爸,你还没睡着吧?”她坐起来,朝那边儿问。
“没呢!”韩子奇在西间答话,有气无力。
他们俩还是各据一室。自从韩子奇出院回家,这个规矩其实就已经打破了。那天,儿子和司机把他搀下汽车,进了家,就把他扶上了上房东间的大铜床,他无法争辩,就没说什么。况且,开头几天,妻子根本就不让他下床,服侍得极为周到,姑妈、天星和陈淑彦也进进出出,吃药、吃饭、喝茶都在床上,公司里还不断有人来到床前问候,他需要照顾,也需要面子,当然不可能躺到书房里的沙发上去养伤。这使韩太太很为欣慰,十几年中拉开的距离,仿佛又靠近了。她又挨在丈夫的身边了。“少年夫妻老来伴儿”,这把年纪,当然也只是“伴儿”了,人本能地害怕孤独,需要伴侣,韩太太决不可能例外。这场无妄之灾,使她更加深切地感到丈夫在这个家庭的重要性,感到对一旦失去丈夫的恐惧,也就唤起了她对丈夫的深情;这场灾祸也成全了她,使她朝夕守在床前,尽一个“老伴儿”的责任,而不必躲躲闪闪,老是怕儿女窥见他们之间的裂痕了。但这种局面没有维持多久,当韩子奇停了药,并且完全不需要别人服侍的时候,他就又固执地搬回西间的书房了。韩大太的阻拦毫无作用。“我清静惯了。”“我听见你打呼就睡不着。”“我晚上爱躺着看书,不愿意影响你。”这些当然都是托词,韩太太还能不明白吗?“唉,到底还是暖不过你的心来,夫妻情分是一点儿都没有了!”她哀叹,但也仅仅是哀叹而已,于事无补,一切又恢复了原状,甚至连原状都更不如了,除了今天接女儿出院,他没见过丈夫的笑脸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