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你不要觉得奇怪,他是完全做得到的。因为拜伦是他所偏爱的诗人,他太熟悉了。他说:拜伦的诗和拜伦本人一样,是天地精灵的化合,是造物主对人类的特殊赐予,读他的诗,就可以感到他胸中的激情,就像炽热的熔岩从火山中喷发,像汹涌的波涛冲击着海岸!他佩服拜伦的‘才气大,力气大,口气大’,说没有这三‘大’,就不可能成为大家!……”

    陈淑彦听傻了!

    “我们就在湖岸上慢慢地走着,走着,他把那本书里的诗一首一首地背给我听,”新月闭着眼睛,仿佛真的正在未名湖畔漫步,“他先用英语,然后再用汉语,是我们的严教授翻译的。他已经不是背诵,那是诗句的泉水自然地涌流:

    海黛没有忧虑,也不要对天盟誓,因为她从未听过谁会欺骗一个纯情少女,或者结合还需要诺言的仪式;她像一只小鸟真诚而无知,快乐地飞向自己的伴侣,从未曾梦想到中途变心,所以不必提忠贞二字。

    ……

    天地和大气是这样舒适,海黛和唐程没有想到死,不要抱怨时光,只怕时光流逝,他们是一对无可指责的情侣;相对而视,每人就是对方的镜子,蕴藏在眼底的无限深情,化作闪闪发光的宝石。

    “他就这样给我轻轻地朗诵,把我心里的烦恼冲走了,把遗憾弥补了,我甚至庆幸丢了那本书,才意外地得到了这么丰厚的补偿!……”

    新月喃喃地诉说着,往日的情景,清晰地浮现在眼前,那不是梦,那是真真切切的现实,是她亲身经历过的,永远也不会忘的。十七八岁少女的心,纯净得像一面镜子,印在上面的影像,将会记一辈子……

    陈淑彦听得醉了!

    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这一对知心姐妹的娓娓夜谈停止了。陈淑彦睡着了,她梦见了天星,她逼着天星给她背诗,两人差点儿打起来……

    深夜,韩子奇一觉醒来,发现西厢房窗口那早已熄灭的灯光现在竟然又在亮着,就走出上房,来到西厢廊下,轻轻地问里边:“新月,淑彦,你们怎么还不睡?别熬夜,千万别熬夜!”

    里边灯光亮着,却没有人应声。

    韩子奇不安了,脸上冒出一层冷汗,担心会出现不测!他的心怦怦地跳,推开门走进去……

    新月在安然熟睡之中,脸上挂着淡淡的微笑,手靠在枕边,拿着展开的译文手稿《铸剑》。

    韩子奇舒心地笑了。他轻轻地把稿子从女儿手中抽出来,关上了台灯,然后走出西厢房,回到自己的书房兼卧室,睡意全无,迫不及待地打开书桌上的台灯,摊开那份手稿——那位青年学者的译著,韩子奇继女儿之后,极有兴致地做第二个读者。

    春华秋实,廊子前的石榴熟了。这棵石榴树,今年结果特别密,长得特别大,霜降之后,青铜色的石榴皮胀得裂开了,露出一颗颗宝石似的籽儿。“榴开百子”是个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天星和陈淑彦的喜期到了。

    是日,曙光初露,姑妈已在洒扫庭除。她怀着满心的喜悦,尽自己既是仆人又是主人的职责,自从她来到“博雅”宅,二十五年来,还是头一次操持喜事儿。她不是为自己喜,这位六十岁的孤身老人,今生今世再也没有喜事儿可办了,她那亲生儿子不知流落何方,如今也像天星这么大了,也该娶媳妇了,当妈的却没有这个份儿。不,姑妈在这个大喜的日子,不去想海家的、马家的伤心事儿,她把梁家、韩家当成自己的家了,把吃她的奶长大的天星当成自己的儿子了,这些日子她也深深地感到,陈淑彦把她和韩太太一样都看成“婆婆”了,她为此激动不已。今天,她比往常起得还早,做完了晨礼,把厨房里的肉案子、菜案子、刀、笊篱、锅、碗、瓢、勺都归置得利利索索,就去打扫院子了,其实,那也已在昨天就扫得干干净净了,再扫一遍,她心中就多一分愉快,她高兴啊!

    书房兼卧室里,韩子奇也已经穿戴齐整,一身藏青色呢制服,呢帽,穿惯了的布鞋也换上了皮鞋,还仔仔细细地刮了脸,显得年轻了不少。他有意把呢帽戴得低一些,让帽沿遮住额头上那块伤疤,在这大喜的日子里,他不愿意让任何人想起不愉快的事,让喜气把晦气冲得干干净净!

    西厢房廊下,走出了梳洗已毕的新月,她穿着咖啡色上衣,黑色长裤,都烫得笔挺,脚上的黑皮鞋擦得锃亮。

    “新月,天儿还早,你还不多睡会儿?”姑妈跟她说,满脸的笑容。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怎么还能睡得着呢!”新月笑着说,伸手就去抢姑妈手中的扫帚。

    “去,去,哪能让你扫?”姑妈推开她的手,“累坏了你,可怎么着?你歇着,好好儿地看喜就成了!”

    “我不能袖手旁观哪!”新月说着,就奔东厢房去,敲着窗户喊,“哎,新郎官儿,快起来喽!”

    里面传出天星瓮声瓮气的声音:“我还困着呢……”

    新月快活地擂着窗棂,嚷道:“人逢喜事精神爽,你还困?快起来吧,我给你贺喜了!”

    天星慢腾腾地下了床,开开门,睡眼惺忪,嘟嘟囔囔:“大早起来,就折腾我……”

    韩太太笑盈盈地从上房廊下走过来,伸手揪着儿子的耳朵:“新鲜!不折腾你,折腾谁呀?瞧你这个德性!儿啊,从今儿起,你可就真成了个男子汉了!还不快点儿漱口、洗脸,把新衣裳换上!”韩太太嘴里毗儿着儿子,可每个字儿都是那么甜!

    “快点儿吧,”新月催着哥哥说,“待会儿我负责好好儿地打扮打扮你!”

    这时,韩子奇从上房里拿着一叠“喜”字出来,新月一看就迎上去:“爸爸,我来贴!”

    “好!让你姑妈打点儿糨子,咱把它贴到门上去!”韩子奇笑眯眯地对女儿说。

    大红“喜”字贴上去了,上房,东、西厢房,垂华门,倒座南房、厨房,所有的门上都贴上了,韩子奇要进门见喜,出门见喜,抬头见喜,让“博雅”宅满院是喜。最后到了大门外,韩子奇不去覆盖“玉魔”老人的遗墨,在大门两旁的门脸儿贴上一对斗大的“喜”字,又踩着凳子,在门媚上贴上了一大排“喜”字,连成了一串。古往今来,没有这样的贴法儿,是韩子奇贴糊涂了吗?不是,他就是希望喜上加喜,喜气盈门;心中的悲太多了,愿从今以后,都换成喜!

    阿訇请来了,是韩家的“门头师傅”——婚丧嫁娶时节固定前来的阿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