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他收住了时时纵逸的思绪,集中到面前的《出关》上。译文中断在开始的那个段落,孔子来见他的老师老子,老子给他讲“道”:“……性,是不能改的;命,是不能换的;时,是不能留的;道,是不能塞的……”

    他拿起笔,译下面的文字:“只要得了道……”这时,房门“笃、笃、笃”响了三声。他烦躁地放下笔,用一张当天的《人民日报》覆盖住桌上的手稿,然后说了声:“请进!”不知是哪位不速之客前来打扰了。

    “楚老师!”郑晓京精神抖擞地走进来,身上的那套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了,还不舍得换,胳膊肘上还显眼地打了一块补钉,好像刚从南泥湾回来似的,腕子上的手表却是崭新的“欧米加”。

    “噢,郑晓京同学,请坐!”楚雁潮站起身来,习惯地把仅有的一把椅子让给客人。

    郑晓京并不谦让,稳稳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双肘支着桌面,两手的十指对叉着拢在一起,支着下巴,望着她的老师。那神情,像是静等着聆听老师的教诲。而楚雁潮却看得出来,这恰恰表明她自己有话要说。

    他在猜测着她的来意。是又要分配什么角色呢,还是来向他“汇报工作”?

    都不是。郑晓京此行的目的,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我想跟您随便聊聊,楚老师,”郑晓京开口了,一只手从下巴底下抽出来,抚弄着桌上的那张《人民日报》,大概是想做出“随便”的样子,“本来早就想跟您谈的,最近事儿太多,班里一摊儿,还有系总支一摊儿……”

    楚雁潮从老子、孔子的会见中回到了现实生活。他知道,郑晓京前不久当选了系党总支的宣传委员,这位身兼两“摊儿”工作的女学生刚才的开场白决不只是为了“随便聊聊”,现在是中共北京大学西语系总支部的一位领导同志来找他谈话。这种谈话通常都是极其严肃的。

    楚雁潮立即从心理上调整了师生之间的惯常位置,正襟危坐,等待下文。

    “怎么样?”郑晓京微笑着,以一个问号开头,使人全然不知她所问的是什么“怎么样”、哪方面“怎么样”,因而也无从回答。其实这样的问话一般不必回答,仅仅是一种类似“叫板”的发语词而已,实质性的内容在后头。“最近,在咱们系的老师们中间,思想情绪怎么样?对党的工作,有什么建议和要求啊?”

    “哦,”楚雁潮简直无言以对,“我……不清楚,很少和别人谈论这方面的问题……”

    郑晓京宽容地看了看他,并没有一定要问出点儿什么来的意思,而只管继续说下去:“对于积极靠拢组织的同志,党是很注意培养的,特别是像您这样工作能力很强的青年教师,如果能吸收到组织里边来,会发挥更大的作用。楚老师,您对于组织问题……”

    像一块巨石突然投进平静的湖水,楚雁潮心慌意乱了。尽管郑晓京极力摆出老练沉稳的架势,但她毕竟太年轻了,那近乎开门见山、单刀直入的工作方法,那过于明显的“暗示”,已经让楚雁潮心领神会。这是党在向他召唤,在启动他心灵的门窗!对于生活在20世纪60年代的每一个中国青年人来说,这都是求之不得的,闻之足可以热血沸腾!

    但是,楚雁潮胸中的波澜却很快地复归于平静,他迟疑地望着郑晓京,说:“我……并没写过入党申请书啊!”

    “是吗?”郑晓京略略有些意外,在她所接触的人当中,组织上找上门来谈话而本人尚未提出申请的现象是少见的。但她很容易地便打消了这一点疑虑,“这有什么关系?随时可以写嘛,现在也为时不晚啊!写申请书、填表,只是个形式,更重要的是首先从思想上入党!鲁迅并没有在组织上入党,但他是真正的共产主义战士;毛主席的老师徐特立入党比他的学生晚得多,但他在革命最困难的时候加入了党的队伍,这是最可贵的!楚老师,现在国际、国内的形势对我们每个人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我们要为真理而斗争,为了心中的信仰不惜献出自己的一切!‘疾风知劲草’啊!”

    说起这些,郑晓京十分激动,使得任何人也无法怀疑她发自内心的虔诚。

    楚雁潮不能不被她所感染。虔诚本身就具有感染力。任何一位真正的而不是伪装的宗教信徒,也不管他尊奉的是什么教义,当他心口如一而不是阳奉阴违地祈祷跪拜时,也足以使毫不相干的旁观者肃然起敬。何况,对于郑晓京不惜为之献身的信仰,楚雁潮并不是一个旁观者!自从红旗插上了上海城,他便和同龄的孩子们一起,毫无例外地接受了这一切。以后,他来到了北京,经历了反右派斗争、大炼钢铁……一个刚刚跨入青年时代的人不可能真正理解和评判这一切,但他宁愿相信,这都是天经地义的、勿庸置疑的,一直到饭越来越吃不饱,革命越来越艰难……

    “是啊,人不能没有信仰,不能没有追求,不能没有归宿。”他说,声音有些颤抖,“共产党员,是一个崇高的称号,我也曾经想……可是……”

    郑晓京认真地倾听着,她希望这位年轻的教员畅所欲言,像在英语课堂上那样,而不必吞吞吐吐。

    楚雁潮却又迟疑地停住了。虽然他是个“党外人士”,但凭着常识也知道,发展党员应该是组织委员的事儿,而郑晓京却是宣传委员,况且毕竟还是他的学生,有些话,他有必要在这个场合对她说吗?

    “也许我不该问,”他嗫嚅着说,“是组织上委托你……”

    郑晓京被问住了。今晚的游说,完全是她的自发行动而并非组织派遣。但是,这和组织原则并不矛盾啊,在教师和学生中积极、慎重地发展党员,这是校党委和系总支都已经明确的任务,每个党员都有培养“发展对象”的义务和担任介绍人的权利,何况她本人还不仅是一个普通党员!她对楚雁潮的关心决不是盲无目的的心血来潮,她敬佩自己的老师,并且希望能亲手把他吸收到党组织里来,这样,无论对于系里还是班里的工作都是极为有利的。现在,楚老师却似乎有些不“领情”,是对她郑晓京不够信任吗?还是想讨得更大的“保险系数”?

    她没有正面回答楚雁潮提出的问题。自尊心使她不愿意承认自己在煞有介事地“培养发展对象”之前并未讨得明确的令箭,而组织纪律又提醒她不可假传圣旨,便索性放着胆子做了一个大得没边儿而又不留把柄的许诺:“楚老师,您不要有任何顾虑,对每个有入党要求又符合条件的同志,党的大门都是敞开的!党,是我们的母亲啊!”

    楚雁潮又是一阵激动。他确信,郑晓京是代表着党组织来关怀他这个徘徊在党的门外的青年;那么,他现在所面对就不是自己的学生而是“母亲”了。儿子对母亲有什么话不可以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