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老师,这是什么呀?”新月伏在枕头上,好奇地看着他。
楚雁潮没有回答。他仔细地剥开纸箱,一台崭新的留声机出现在床头柜上,闪着漆黑的亮光。
“啊,留声机!太好了,您是让我作听力练习用的吧?”新月神往地问,“我们班的同学们已经开了听力课了吧?”
楚雁潮还是没有回答。对于新月,需要回避的问题太多了,她已经离开了的那个班集体的事情,最好不要提及。楚雁潮轻轻地打开留声机的盖子,放上一张唱片,摇着摇柄上足了弦,然后,提起摇臂,把唱针放在那缓缓转动的唱片的边缘。
开始,寂静无声的短暂的空白。像洁白的稿纸开头的几行空格,像沉重的大幕拉开之际的一息,像月明之夜推开临湖画窗之时的一瞬,静静的,静静的……
仿佛从遥远的天际,隐隐传来几声丁冬,几声鸣啭,随之,一个悠长徐缓的声音出现了,像舒卷的轻纱,像幽咽的泉流,像春蚕倾吐着缠绵不尽的丝丝缕缕……
“哦,是小提琴协奏曲《梁祝》,俞丽拿演奏的!”陈淑彦喃喃地说。这首在50年代末由上海的几位年轻的音乐家创作、演出的乐曲,在短短的时间里已经风靡全国,使多少颗年轻的心如醉如痴!曾经和新月一起读完了高中的陈淑彦自然对此也是略知一二的,并且也相当着迷,只是她不曾料到,在这冰封大地的隆冬季节,在这隔离尘世的病房,楚雁潮为新月送来了这醉人的乐曲,她能够有幸分享,那颗在婚后渐渐冷漠的心,不禁随着琴弓和丝弦震颤了!
新月没有说话,在此时此刻,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任何声响都是对那天籁之音的破坏。“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她的全身心都沉浸在那熟悉的旋律之中,随着乐曲进入了一个纯净的世界,没有嘈杂,没有污染;只有月光照耀下的小路,清澈见底的小溪,迎着晨雾飞走的白鹤,倒映在水中闪闪发光的星斗。啊,那个世界,是为天下最真最善最美的心灵准备的,艺术家怀着虔诚的情感,用充满魔力的琴弦,在人们的心中筑起了一座不朽的天堂,它像天地一样长久,日月一样永恒!新月微微地闭着眼睛,她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座天堂,真真切切地触到了那座天堂,冰凌砌成墙壁,白云铺成房顶,雾霭织成纱幔,星星串成明灯;在那里,她的头发像淋浴之后那样清爽柔软,随风飘拂,她的肌肤像披着月光那样清凉润滑,她的那颗心啊,像浸润着??飨赣甑幕ɡ伲易啪вǖ穆吨椋杂傻睾粑磷碛谀歉鲆怀静蝗镜拿篮玫木辰纾绺枞缡缑稳缁茫缭迫缭拢缢缪獭?
一个古老的、家喻户晓的故事,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魅力?它被改编成戏曲、电影,下里巴人,奔走相告;它被谱成乐章,阳春白雪,举国而和!人们并不关心历史上是否真的有一对梁山伯和祝英台,拨动人们的心弦的恰恰是活着的人们自己的感情,人类的子子孙孙啊,世世代代重复着常读常新的一部仅有一个字的书——情!
陈淑彦听得呆了。她并没有欣赏音乐的特殊天赋,但这故事太熟悉了,她把那千回百转、丝丝入扣的乐句和曾经看过的电影镜头相印证,节奏的疾徐,情绪的张弛,使她能够准确地辨别出哪一段是同窗共读,哪一段是十八相送,哪一段是楼台相会,情切切,意绵绵,她被梁祝之间那铭心刻骨的痴情所感染,为自己那麻木不仁、两相隔膜的婚姻而感慨,她流连于乐曲之中,又游离于乐曲之外,由此思彼,自怜自叹,眼睛中不禁涌出凄凉的泪花……
楚雁潮坐在新月床边的椅子上,一只手臂弯起来,托住疲惫的脸腮,经过一天一夜的奔波劳碌,他累了,也许正需要片刻的休息。那熟悉的乐曲,松懈了他疲劳的筋骨,昨夜师生之情的严酷摧折,在今天的师生之情中得到了安慰和补偿,看到新月那陶然怡然的神情,他满足了!
窗外,瑞雪追桑Π蔚陌籽睿咳岬拇沽沛兜暮匣妒鳎寂狭税咨矗崆岬匾∫罚路鸷妥耪饫智慕谂孽漉哑鹞瑁路鹫庥蒲锏那偕谀谴裰椤⑻跆跻俊⒍涠浒谆ㄖ洳苹匦?
琴声飞出了病房,惊动了邻室的病友,惊动了值班的护士,惊动了巡查工作的卢大夫。谁在病房里拉琴?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卢大夫循声走去,她要制止这种与医院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娱乐活动!
她匆匆走过去。她看到在旁边的病房中,一个刚刚做完胃切除手术的老太婆在仰卧静听,颤抖的手攥着床栏;她看到一个患了糖尿病久治不愈、脾气又暴烈得想死的汉子,此刻安安静静地伏在枕头上倾听;她看到病情较轻的几个病人,被前来探视的妻子或是丈夫搀扶着在走廊里散步,也不禁驻足谛听……她走过那一排病房,终于找到了琴声的源头,脚步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放轻了。她看到新月那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面庞,看到楚雁潮那疲惫的身姿,就什么话也不说了。缠绵的琴声向她诉说着一切,真挚的情怀感染着这位并非无情的科学工作者,科学在艺术和情感面前退让了,她站在门外驻足良久,又悄悄地退去,没有打扰他们。楚雁潮,这位不请医学的青年学者,在用他的心灵帮助她治疗病人的瘤疾,她的内心对他充满了感激之情。她抬起右手,拢了拢露在帽沿外面的一绺夹杂着银丝的头发,在循环往复的《梁祝》主旋律中缓缓地走去……
乐曲已告尾声,雨过天晴,一道七彩长虹飞跨苍穹,一双斑斓彩蝶翩翩起舞,如泣如诉、撼人心扉的主旋律又响起来,说不尽如梦佳话、似水柔情!
泪水涟涟的陈淑彦站起身来,她不忍再听下去了,也不忍打断这心灵的协奏,擦去腮边的泪珠,极力做出一丝笑容,默默地对楚雁潮点点头,再望望闭着眼睛的新月,没有惊动她,就步履轻轻地走出去了……
乐曲在春蚕吐丝的节奏中越来越淡,越来越远,最后归于一片纯净,一片空灵,任何声响都没有了。
新月还沉醉于那梦境诗情之中,久久没有醒来……
终于,她睁开了眼,面前有一双深透明亮的眼睛,正在等待她的目光。
“哦,楚老师,谢谢您!”她轻轻地说,“您给我送来了春天,送来了人间最美好的情感!只可惜……这不是您的琴声!”
“我?”楚雁潮笑了笑,“俞丽拿可比我拉得好啊!”
“不见得,俞丽拿是俞丽拿,您是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自己的情感,谁也不能代替谁,”新月喃喃地说,“您的琴声,我听过的,在去年冬天,天也下着雪,不过我没有惊动您,是‘偷’听的……”
“噢,幸亏我当时不知道,不然……”楚雁潮脸上泛起腼腆的红晕,“以后吧,以后我一定当面拉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