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她轻轻地背诵着,沿着林阴小路缓缓走来,夕阳的斜晖为她的情影勾画出一道金灿灿的轮廓。

    卢大夫迎着她走去,她大专注了,两人都快碰面儿了,她还没注意到前面是谁。

    卢大夫站住了,微笑着说:“问女何所思?问女何所忆?”

    “哦,卢大夫……”新月猛然看见那张慈祥的脸,亲切地打个招呼,微微一笑:“女亦无所思,女亦无所忆。我在背书呢!”

    “背书?”卢大夫神秘地看着新月。这个少女心灵中的隐秘,由一曲《梁祝》已被她窥破,她从心底祝福她在危难之际获得了至真至纯的爱情,并且由衷惊叹爱情的力量使这个心脏残缺的姑娘焕发了青春,她期望爱情在和病魔的较量中再创造更大的奇迹,如果楚雁潮炽烈的爱情能够保住新月的青春和生命,那么,她这位大夫将十分荣幸地推翻自己的论断。在心脏病医疗史上用诗的语言添上绚丽的一笔!她动情地望着初恋的少女,猜测她此刻的心思:“该不是又在背什么缠缠绵绵的剧本台词吧?”

    “您看嘛!”新月把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拿的果然是大学一年级的英语课本,她兴奋地对卢大夫说,“我正准备手术之后升二年级呢!您什么时候给我做手术啊?”

    手术!卢大夫怦然心动,新月还一直在等待着她去年许诺的手术,她该怎么回答呢?她能这样说吗:姑娘,你的二尖瓣闭锁不全比原来严重了,手术不能做了!她能这样说吗:姑娘,你永远也不会再有和正常人一样的心脏,只能一天天地“维持”,直到生命的终点!她能这样说吗:姑娘,把希望寄托于爱情吧,你的病,今天的医学还没有办法根治!当然不能,她只能和楚雁潮一样,用善意的谎言来安慰很少猜忌之心的少女:“新月,你的体质恢复得很好,看来,手术的必要性不大了,何必再挨那一刀呢?又不是万不得已!”

    “不,我要做嘛!”新月却非常固执,“我不怕那一刀,我愿意根除隐患,做一个真正健康的人!卢大夫,您不用担心我,我能经受得住,您不是说我变得勇敢了吗?放心地做手术吧,您答应过我的!”

    “是的,我答应过你……”卢大夫喃喃地说,在这个孩子面前,她不能自食其言,但是,唉!无可奈何之际,她的心中又闪过楚雁潮的影子,对,她只好再用楚雁潮的办法,给新月编织美好的梦,像海市蜃楼,清晰而又遥远,可望而不可及。海市蜃楼虽然只是幻象,但对于在茫茫戈壁中跋涉的人来说,那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希望,因为有了那幻象的吸引,才能忍住饥渴、忍住疲惫,走出大沙漠,免于一死!让这孩子保留着希望吧,不要打破它!“新月”,她说,轻轻地挽着她的胳膊,缓缓地向前走去,“你的确是个勇敢的孩子!既然你要求做这个手术,这也很好,我希望手术成功!但是目前还不是时机……”

    “为什么?”新月迟疑地停住了脚步,“您说过,等到春天,现在春天已经到了!”

    “春天到了……”卢大夫重复着她的话,进退维谷,只好说下去,但审慎地留有余地,“但你忘了我说过的话吗?手术必须在风湿活动完全停止半年以后才能进行。可是,在这之间你又感染了,反复了,所以,手术也只好相应地推迟……”

    “推迟到什么时候?”新月愣了,“我九月份就该复学了,您可别……”

    “我不会耽误你,”卢大夫替她把没好出口的话说了出来,“一个医生,一定会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机。但是,希望你能够和我密切配合,避免再度反复。根据具体情况,我将考虑手术在适当的时候实施。在你秋天复学之前……说不定也来得及,让我们携起手来,一起争取吧!”

    卢大夫挽着新月的手臂,徐徐前行。哪伯前面是海市蜃楼,卢大夫也决不能后退!医生的头脑和慈母心肠在激烈地争辩。这些,新月却全然不知道,希望虽然推迟了,但那毕竟是希望,她热切地、耐心地朝着希望走去。

    “卢大夫,”新月说,“既然时间还很长,那就让我回家去等吧?现在天气暖和了,不容易感冒了,我保证听您的话……”

    “晤,你又想出院了?”卢大夫思索着说,“让我考虑一下吧!”

    三天之后,新月果然出院了。老父亲和哥哥、嫂子来接她,带走了卢大夫的嘱咐,带走了新月枕边的一大堆书籍,带走了窗台上的巴西木,带走了床头柜上的留声机和一大摞唱片。

    楚雁潮事先已经和卢大夫做了一次长谈,今天特地来接新月出院。这次,他没再拒绝韩子奇的邀请,登上了小汽车,坐在新月的旁边,一直把她送回家。

    “博雅”宅前,那一棵老槐树绽开了串串白花,芳香扑鼻,等着新月呢。

    大影壁前,那一架藤萝紫霞蒸腾,蜂蝶纷飞,等着新月呢。

    西厢房前,那一株海棠嫩红盈树,笑傲春风,等着新月呢。

    新月回来了,西厢房的大铜床、梳妆台、写字台和闲置已久的台灯、默默无语的相框,都等着它们的新月呢。新月带回来的不是孤寂,不是离愁病苦,不是夜思无眠;她有一颗充实的心,她有许许多多要做的事,她有遥远而又切近的希望在吸引着她向前走去。

    巴西木放在向阳的窗台上,留声机放在靠床的写字台上,爱和希望刻在心上。

    过去的灾难仿佛都被人们忘却了,“博雅”宅中又洋溢着欢乐。韩太太笑吟吟地向楚雁潮献茶,韩子奇怀着感激与尊重和他对应叙谈,陈淑彦欢愉地帮着新月安置西厢房里的一切,连拧种天星脸上也出现了难得的笑意。

    老姑妈则忙着下厨房。

    “姑妈,今天留楚老师吃饭噢!”新月从西厢房探出头,兴奋地喊道,全家人都听见了。

    这顿饭,因为是临时张罗,自然不可能丰盛。但是新月却觉得胜过了珍馐美味,这是因为有一个楚雁潮在,他已经是这个家庭的一个成员了!

    吃过了饭,楚雁潮没有立即告辞,又到西厢房坐了一会儿,他要把新月以后的生活一一安排妥帖,才能放心地走。

    “今天和我的父母一起吃饭,您是不是有点儿紧张?”新月小声问他。

    “哦,我紧张了吗?”楚雁潮反问,事实上,他是有些紧张,因为从今以后,他的身份就不完全是来做“家访”的教师了,韩子奇和韩太太也就不仅是他的学生家长,而且是他未来的“岳父”、“岳母”了。

    “我看见您好几次擦汗呢,天又不热,”新月笑着说,“哎,您打算什么时候向他们公开我们的秘密呢?要抢走人家的女儿,总得事先打个招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