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抢走?”楚雁潮深情地望着她,“我愿你的月光,照着我,也照着生你养你的父母,他们和我一样爱你,我不能把你从他们手中抢走,以后……我们也将和他们永远生活在一起,你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父母!”

    “啊……”新月被这真诚的心迹陶醉了,她当然不可能告诉楚雁潮,这个家庭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和谐,父母之间、母女之间都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隔膜;她但愿,这个家庭有了楚雁潮,就从此改观了,不再有心理阻隔、言语龃龋、情感折磨,像楚雁潮希望的那样,“连误会都不再有”!

    “不过……”楚雁潮说,“我觉得现在还没必要向两位老人公开,我的形象……”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他们心中还是应该像个教师而不是像个‘女婿’,至少在目前应该这样,你说呢?”

    “那好吧,”新月甜甜地笑了,“就等以后……等到我毕业,就可以公开了!”

    一个强烈的刺激使楚雁潮的心猛然悸动!新月还有“毕业”的时候吗?

    新月却在扳着指头,计算着未来的日子:“还有五年呢!我今年夏天就十九岁了,毕业的时候,二十四岁;可是,您也要等五年呢,那时候,您‘三十而立’都过了,这是不是等得太久了?”

    “不,”楚雁潮喃喃地说,眼睛中闪烁着强烈的信念,“我决心等下去,不要怕五年太久,我可以等你十年,二十年……我交给你的,是整个生命!我们永远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啊,新月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她所深深爱着的这个人,心是用水晶、用钻石砌成的,像水晶那样透明,像钻石那样坚实;这颗心已经献给了她,她比天下最大的富豪还要富裕!她轻轻地打开留声机,让那醉人的乐曲来表达她此刻的情感……

    唱片在徐徐转动,贮藏在里面的声音传了出来——也许因为她醉了,把唱片拿错了,不是《梁祝》,而是英语听力练习的片子,《伊索寓言》当中的一篇《患难见真交》:“从前,有两个朋友……”

    她没有再更换唱片,静静地听下去。

    English的朗诵声飘出西厢房的门窗,在这座院于里,除了他们两人之外,真正听得明白的也只有愁肠百转的韩子奇。

    七月盛夏,迎来了新月的十九岁生日。

    非常遗憾,楚雁潮没有能亲临这次生日聚会。学校临时抽调他去参加招收新生的工作,而且是去上海考区。尽管楚雁潮至今还只是个助教,但招生办公室认为他对招生工作还是完全可以胜任的。至于他负责的二年级英语课,目前已是期未复习、准备考试阶段,不再授新课,可以把他抽出来。期末考试则由系里安排别的教师出题,在他不在的时候检验他的学生的成绩,也是对教师水平的一次“审查”。对此,他都无法拒绝。行前,他对新月千叮咛万嘱咐:“离别是暂时的,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千万保重,按时吃药,按时休息,不要让一丝离愁别绪侵扰你的心,就像我时时陪伴在你的身边!原谅我不能向你祝贺生日,但在上海也一样能看到天上的新月,并且让我的母亲和姐姐也分享我的幸福!新月,等明年吧,明年我们一起过两次生日:你的和我的!”

    他走了,一步三回首,把他的心留下了,把新月的心带走阴历六月初五的晚上,两位稀客不期而至:郑晓京和罗秀竹。

    “啊,谢谢你们,还记着我的生日!”同窗之谊使新月激动了。

    “咳,怎么能忘了呢?”小湖北佬罗秀竹说。多日不见,她那小巧的身材长高了好多,带长江水味儿的乡音也变成标准的京腔儿了,“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永远也忘不了你帮我度过了‘俄转英’的难关!幸亏转得及时,现在俄语可吃不开喽!”

    新月莞尔一笑。可惜,“长寿面”已经吃完了,用来招待她们的只有两杯清茶。久别的朋友却顾不上喝茶,她们要说的话太多了,东一鎯头、西一棒槌,语无伦次,漫无边际。

    望着窗台上郁郁葱葱的巴西木,罗秀竹说:“嗬,楚老师的这盆花儿,在你这里长得好快,真是‘向阳花木早逢春’!现在,他那个书斋里可没有花儿喽!不过没关系,他那边,‘近水楼台先得月’!”

    这话用来形容未名湖畔的备斋,自然是贴切的,但是不是有什么弦外之音?新月听得心里怦怦地跳,又不好说什么,只有装做未加理会。

    郑晓京没有搭茬儿。她觉得罗秀竹未免有些太爱卖弄,从哪儿夏来的两句词儿?乱用什么?

    罗秀竹又抚摸着写字台上的留声机,说:“你的学习条件可真好!我们全班同学上听力课才只有一台破录音机,课后老是被男生霸占,你比我们都强啊!”

    幸福和自豪感在新月胸中荡漾,但她不能说这也是楚老师送的,就笑了笑:“我也得训练听力啊!”

    这时,一辆摩托车突突突地开到“博雅”宅的大门外,邮递员高叫着:“韩新月的电报!拿戳儿!”

    姑妈开了门,惶惶地嚷:“新月!你瞅瞅是什么人来的电报?”

    这一嚷,全家人都跑了出来,民用电报常用做爹死娘亡的急事儿!韩子奇经不起打击了,吓得脸上变了色儿,嘴唇直哆嗦:“电报?哪儿来的电报?”可心里又想,韩家又没有什么亲戚朋友在外地,这到底是……?

    天星也跑过来说:“新月,别急,甭管出了什么事儿都别急!”

    新月也觉得奇怪,急忙把图章交给邮递员,接过电报,匆匆撕开封套,抽出电报纸,在路灯底下便急着看,发报地点写着“上海”,电文是: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楚

    “噢,是楚老师,向我祝贺生日!”她捧着电报的双手,幸福地颤抖了!

    全家人这才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新月兴奋地往里面走,手里的电报却被罗秀竹抢了去,返回西厢房,凑在灯下仔细地看。那两句并不陌生的唐诗,在此时此刻却别有新意,好像千年之前的作者张九龄是专为今宵而写的!

    “楚老师……”罗秀竹喃喃地感叹,“他的心真好!”

    “楚老师……?”郑晓京挨在她的身边,愣愣地注视着那十一个字,琢磨着来龙去脉。

    一张纸片打动了两个与新月同龄的少女的心,引起了她们各自的思索。而远在上海、仰望明月、遥寄深情的楚雁潮,又怎能料到今夜在新月的身边还有这两个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