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这次回上海,母亲和姐姐又在关切已经催促了许久的“终身大事”,忙着托人“介绍对象”。他告诉她们,他已经有了心中的月亮。

    母亲那憔悴的脸上立时绽开了笑纹,一双饱经忧患的眼睛流下了喜泪:“总算盼到了这一天,我儿子要成家立业了,依格阿爸在九泉之下也好瞑目了!”

    姐姐则急于询问新月父母的情况。楚雁潮据实相告,姐姐兴奋得两眼放光:“伊啦爸爸是国家干部?好,好!将来依格小孩子也有前途!”她又有些不放心,“依啊对伊讲过?阿拉屋里厢格情况……”

    楚雁潮说:“讲什么?又不是两个家庭在‘恋爱’!”

    母亲倒是理直气壮:“阿拉屋里厢也不是坏家庭,依格阿爸也不是坏人!说不定……”她又哭了。

    姐姐又询问弟弟:“的格小姑娘几何年纪?啥辰光毕业?”

    这是楚雁潮最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但他不能对亲人隐瞒,告诉了她们新月的现状……

    姐姐一听就急了:“啊?依找了个心脏病人?侬晓得喽:心脏病人是不能结婚、不能生育的!”

    母亲也慌了,两眼失神地望着儿子:“阿拉楚家只留下依一条根,侬勿要糊涂!”

    亲亲密密、相依为命的一家人出现了裂痕,楚雁潮的生身之母和同胞姐姐并不能理解他,当然也不能左右他!

    “中国人断不了根!没有我楚雁潮,中国人根本断不了根!这条根太长了,太牢固了,从三皇五帝传到今天,不知道还要传到什么时候!”这是他第一次和母亲顶嘴。他并不怨恨母亲,只觉得母亲和姐姐都太可悲了!中国的女人啊,世世代代靠她们繁衍子孙却在史书上不占任何位置的母亲们,竟然是那么爱这条“根”!

    就在那一天,楚雁潮独自走出家门,给新月发出了那封电报。

    他离开上海的时候,姐姐正在写不知道已经是第几十、几百次的“思想汇报”,没有像过去弟弟每次离家时那样为他送行。母亲毕竟心疼儿子,把好不容易买到的糖果、小胡桃……塞进儿子的提包里,让他补养身体。她并且哀求儿子,“回到北京想办法同那姑娘断脱”,但又嘱咐“要慢慢交断脱,勿要伤人家格心”!

    这一切,楚雁潮都只能烂在心里,永远也不吐露给新月!用虚构的“母爱”来安慰她、温暖她,用自己的真诚来医好她的心,让她早日恢复健康,一切都像梦想的那样!

    小别重逢,说不尽絮语柔情。可是日影已经西移,楚雁潮没有时间在此久留了,他恋恋不舍地站起身:“我得走了,回去还要向领导汇报工作……”

    “您走吧,”新月垂着眼睑说,“工作忙,就不要常来看我了……”

    “不,我现在没有什么可忙的了,马上就放假,不用上课了,”楚雁潮却显得很轻松,“我明天就没事儿了,明天一定来!”

    “明天,明天……”新月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字,送他走出西厢房,又送他走出院子。

    “回去吧,新月!”他停下来,拦住她。

    “楚老师,让我送送您吧!”新月固执地陪着他朝前走去。

    她一直送了他好远好远,这在过去是从来没有过的,仿佛又面临着一次长别。

    楚雁潮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他所惦念的新月一切正常,他可以放心地回去了。

    回到燕园,他先奔招生办公室。离下班只有二十分钟了,他只好简明扼要地做了口头汇报,留下了事先写好的工作总结。然后去“勺园饭庄”,他已经饥肠辘辘,筋疲力尽,既需要吃饭,又需要休息。好好地吃一顿晚餐吧,庆祝此行归来,一切顺利!

    从勺园出来,他踏着月色走回备斋。

    今晚的月色真好,圆圆的玉璧冰轮高挂在天上,清光洒满燕园。未名湖畔,柳丝依依,莲叶田田,洁白的荷花像冰雪雕成,在月光下暗放幽香。湖水深处也有一轮明月,水中月,天上月,遥相呼应,分不出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一只鱼儿跃起,水中荡起涟漪,月影乱了……他痴迷地望着月影,虽滴酒未沾却感到微微的醉意。他想起“斗酒诗百篇”的李太白,明月给了他多少灵感,多少诗情,多少欢乐,多少慰藉!从举杯邀月,到扑月而死,一生明月常为伴,此心永驻清光里!啊,诗人是幸福的……

    月下沉吟,湖畔徐行。好久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了,“今日得宽余”……

    回到备斋门前,月光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在等着他。

    “楚老师!”郑晓京向他迎过来,“我听招生办的老师说,您回来了……”

    “回来了!”看到他的学生,他首先感到的是亲切,“这次期末考试,同学们的成绩都不错吧?我惦记着你们呢!”

    “是啊,同学们也惦记您,”郑晓京说,“‘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楚雁潮的心猛然受到了意外的撞击,他收敛了笑容,问:“你……最近见到韩新月了?”

    “在她生日那天,我去看了看她。对于一个离开了集体的同学,我们还是应该关心的。”郑晓京回答得很坦然,但并没提到同去的那个无足轻重的罗秀竹。

    “谢谢你,郑晓京同学!”楚雁潮被感动了,新月的确需要更多的人关心!

    “这是我应该做的,要让她感到党的关怀、母校的温暖,”说到这里,郑晓京加重了语气,“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恩惠!”

    话说得入情入理,一点儿不错。但在楚雁潮听来,无疑还有另外的含义。

    一片云彩从天边飘过,遮住了月亮,湖岸突然笼进了阴影。

    “郑晓京同学,”楚雁潮在黑暗中喃喃地说:“我……我是在尽一名教师的职责……”

    “当然,教师的职责,很神圣,”对面的黑影,两眼闪着幽幽的光,“记得我们刚上小学的时候,许多同学常常忘了是在学校里,把老师错叫成‘爸爸’、‘妈妈’。其实这也没错,我们的确像尊敬父母一样看待自己的老师,包括您,楚老师!正因为这样,老师也更应该像个老师,对每个学生的关怀都是无私的,而不应该搀杂个人的什么企图……”

    浮云掠过去了,月光明晃晃地照着楚雁潮的脸,照着他的全身,像是要把他的五脏六腑都照穿!

    “个人企图?”他几乎是在呼喊,“我有什么个人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