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瞧把这孩子给吓的!”姑妈心疼地搂着她,给她擦去脸上的冷汗,“新月,姑妈陪着你呢,别怕!人哪,谁都得经过九九八十一难,心可得放开啊!你妈给你说的那些话,也是为你好……”这言不由衷的安慰,她自己都觉着心跳,眼泪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可是除此之外,她还能说什么呢?
“我妈……”新月喃喃地说,一想起妈妈,她的心就冷得发抖!
台灯下,那个雕花镜框里,妈妈正在向她微笑……
哦,妈妈!她的手颤抖着,把镜框拿过来,看着那张发黄的照片。仿佛十多年前的那一个瞬间重现了,她看到了逝去的时光,那时候,妈妈年轻,温柔,慈祥,拉着她的手,亲着她的脸,甜甜地微笑着……突然,一张冷漠无情的脸覆盖了照片,严厉地注视着她,这也是妈妈的脸,是她在生活中亲身感受到的妈妈的形象,和照片上多么不同啊!为什么?
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妈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既然女儿只能给您带来烦恼,您何必要生下我?既然您现在对女儿只有怨恨,那时何必又爱得那样深?也许,照片上的慈爱是您有意做出来的假象?那又何必呢!我早就感觉到,在我们之间很少母女的情感,我只不过是您的一个负担、一个累赘,我曾经想给您以解脱,也给自己以解脱,可是命运没有让我离开家远走高飞,我只在空中兜了一个小小的圈子,又回到了原地,倒下了,倒在您的身边!我不想乞求您的怜悯,不想勉强得到您的母爱,可是您为什么还要夺走我寻求到的、属于我的爱呢?实在说,我根本没有想到我和他的爱情还要得到您的同意,我只认为爱是自发的、天然的、无条件的、神圣不可侵犯的,却没有料到会被您扼杀,并且不惜以女儿的生命为代价——您明明知道这是女儿活在人世的最后一点儿希望了!您所维护的一切都远比女儿的生命更重要吗?……
大滴清泪落在照片上,落在妈妈的脸上,缓缓地流下来。新月十几年来一直如履薄冰地和妈妈相处,一直在猜测妈妈的心,一直在寻找自己在妈妈心中的位置,现在,似乎一切都有了答案!
姑妈疑疑惑惑地看着她:“新月,半夜三更的,你又瞅这相片干什么?……”
“姑妈,”新月轻轻地抚着照片上的玻璃,擦去滴在上面的泪水,突然问,“她……是我的亲妈吗?”
“什么?”姑妈吃了一惊,“你怎么想起来说这样儿的话?你又不是抱来的、捡来的,还能有几个妈?她当然就是你的亲妈,你瞅瞅,你们娘儿俩的脸盘儿、眉眼儿都像是一个模子磕出来的……”
“不,不像,我早就觉着她不像我的亲妈……”新月喃喃地说。她想起过去妈妈和爸爸无数次的争吵,那都是因为她!她想起今天晚上妈妈说过的话:“你要是个扔在街上的‘耶梯目’,我管得着吗?”
“我受了你一辈子,还要接茬儿受你女儿的吗?”
“……这是从哪儿传下来的践根儿啊?”
“韩子奇……别招我把话都说出来!”
这难道像一个母亲所说的话吗?那没有说出来的话又意味着什么呢?新月的心评怦地跳,也许自己真是个扔在街上的孤儿,被韩家捡了来,十几年来一直寄人篱下?啊,如果是那样,倒好了,她不再悲哀了,她要挣扎着离开这里,去寻找自己的生身之母!
“新月,别瞎猜,别瞎猜……”姑妈替她擦着眼泪,自己的眼泪却又涌流不止,嘴唇哆嗦着,话说得吞吞吐吐。
看着姑妈那躲躲闪闪的目光,新月更坚信了自己的猜测!尽管那种猜测使她恐惧,她过去每当心里闪过那个念头就赶紧掐断,不敢往下想,生怕……她现在什么都顾不得了!“姑妈,告诉我……”
姑妈双手捂着眼睛,心里扑通扑通地跳,十几年前的往事又翻腾起来,搅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真想抱着新月大哭一场!可是,她必须忍住,把心里的话憋在嗓子眼儿里,一个字也不能说!
“告诉我,告诉我!”新月突然抓住姑妈的胳膊,仿佛有一股疯狂的力量,卡得紧紧的,眼泪汪汪地望着她,“姑妈,我是您带大的,您比妈妈对我还亲!可是,我的亲妈到底是……是谁啊?是谁生下了我?告诉我吧,姑妈,这辈子我就只求您这一件事了!”
强烈的感情风暴泰山压顶般地向姑妈袭来,她的手麻木了,血液凝固了,心脏窒息了,仿佛有一把尖刀直刺进她的胸膛,五脏六腑都破裂了!她什么话也没告诉新月,甚至都没来得及呻吟一声,两眼一黑,就栽倒在新月的床前!
“姑妈!姑妈!”凄厉的呼唤震动着黑沉沉的“博雅”宅!
医院的抢救没能挽回姑妈的生命。医生说,她死于急性心肌梗塞,还埋怨家属:她患有严重的动脉粥样硬化,你们都不知道吗?过去没发生过心绞痛吗?不知道!家里的人谁也不知道姑妈也有心脏病,她这个人从来就没看过病、没吃过药!
姑妈死了。这个在苦难中流落到京城的女人,在“博雅”宅度过了平凡却不平静的二十七年,一半是主人,一半是女仆,她活着完全是为了别人,从来也没有心疼过自己,血肉耗尽了,心操碎了,终于倒了下去,再也没有起来。她最终没有等到苦苦思念的丈夫和儿子的任何信息,没有实现把新月抚育成人的愿望,没有回答新月那没法儿回答的问题,也没有来得及向她所崇拜的主做临死前请求“恕罪”的“讨白”,灵魂就匆匆地离开了这个世界,留下了承受过深重灾难的躯壳!
“博雅”宅失去了一个忠心耿耿、死心塌地的义仆,韩家的人要把她的遗体安葬在西山脚下的回民公墓。奇珍斋的祖坟地皮早已被征用,历代祖先的遗骨都迁到公墓去了,那里安息着相逢未必曾相识的穆斯林。
姑妈的遗体停在上房客厅里,蒙着洁白的“卧单”,等待那庄严的葬礼。这个贫穷而卑贱的人,在生命结束之后才真正受到庄严的礼遇。在“博雅”宅再度过最后一天,她就要到永恒的归宿去了。
新月痛哭着,要求去守姑妈一夜,韩子奇却无论如何不答应,他知道,昨夜新月和姑妈的生离死别,已经给了她重大的打击,决不能……决不能再让她遭受刺激了。
夜深了,韩太太和天星在上房守着姑妈,西厢房里,韩子奇忧心忡忡地看护着女儿。
失去亲人的巨大痛苦使新月倒下了,她也根本没有力气去为姑妈守夜和送葬了,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无止无休地哭泣。
“新月,别哭了,”韩子奇流着泪,劝慰女儿,“你姑妈是个苦命的人,一辈子无儿无女,天星和你就算是她的儿女吧,你们都孝敬她,有这份儿孝心也就行了,别哭,让她的灵魂安宁吧!你……还要珍重自己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