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韩太太痴情的心破碎了。她要撕了这个负心的男人,这个停妻再娶的“陈世美”,站在当街骂他,当着街坊四邻寒碜他,让世人都知道平日里衣冠楚楚道貌岸然的韩老板是个什么东西;让他丢人现眼,身败名裂,见人矮三分,今生今世抬不起头来!但是,她不忍。他是谁?是和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奇哥哥,是她在危难之际没有嫁妆、没有宴席、没有宾客的“婚礼”中委身的丈夫,是在奇珍斋家破人亡之后重振家业拯救了梁家寡母孤女的恩人,是她那生在福地、长在难中、十一岁才见着亲爹的天星的爸爸,战争拆散了这个家庭,他大难不死,又回来了,奔着娘儿俩来了,她恨他,但狠不下心去置他于死地!她要撕了那个荡妇,那个勾引她男人的狐狸精,拧她的嘴,抽她的脸,往她身上啐唾沫,扭着她去游街,让两旁世人、大人小孩儿都唾骂她那见不得人的丑事儿,臊得她一头撞死在南墙上!但是,她不忍。她是谁?玉儿,五岁没了爹,十二没了妈,苦根苦苗苦孩子,在姐姐手底下长成了人,那情感一半儿像姐妹,一半儿像母女;玉儿大了,天下没有不出门儿的闺女,当姐姐的把这件大事儿忽略了,谁知道她在“燕大”受了那样的委屈?谁知道她在外国一耗就是十年?天下没有不开的花儿,这十年里头姐姐能做了她的主?要是嫁了个黄头发、大鼻子的洋人,你也一点儿咒儿没有!她还是小,还是傻,没个管束太任性,一步走错了,还能当真宰了她不成?当姐姐的恨她,但又有什么法子啊?这个不争气的丫头!

    韩太太伏在枕头上,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把我妹妹毁了!”

    “你把你自个儿也毁了!”

    “你把我们娘儿俩早就忘了!”

    “哦,忘了?”他茫然地抬起头,“我……忘不了啊,要是真忘了,我还会回来吗?”

    “回来?谁叫你回来的?”韩太太猛地转过脸来,“既然做了那样的事,又何必回来?你们不会隐姓埋名,躲得远远的?连封信也别打,一辈子也别回来,我眼不见,心不乱,只当你们死了,还能留个念想,祖坟上没有你们的骨头,倒落个好名声!现在这算个什么事儿?回到家里来恶心我,站到脸前头气我!韩子奇,你好狠哪!”

    “壁儿,我哪有这样的心?”韩子奇痛苦地揪着自己的衣襟,胸膛里的那颗心在慌乱地跳动,“你不知道,在海外漂流的人是多么想家!无论我走到哪儿,只要能见着个中国人,甭管是福建的、广东的、四川的、山东的,都亲得了不得,我们是没娘的孤儿啊!天天盼着家里的信,天天打听中国的消息,谁又能说得清啊,在报纸上只看到哪儿被烧光了,哪儿死了多少万人,我心想家准是完了,没指望了!好容易盼到日本投降,我们大哭了一场,试着写了那封信,还根本没料到能收到回音!接到你们的信,我的手哆嗦得不敢打开,不敢看,是她念给我听的,信虽然只有一句话,但那一句话就把我的心揉烂了!我接过来看,这是……天星的字迹吧?我儿子会写信了!儿子,我还有儿子,还有家!回去吧,回去,在外头一天也不愿待了!那时候,英国早就不打仗了,我们离开了亨特家,另外租了房子。她到底也没上完牛津大学,就在一所华人学校教书了。学校想长期聘用她,希望我们能留下来。可是,能留住吗?接到天星的信,还有什么人能留住我们?我们还是……回来了,两个月的轮船,走得太慢了,心恨不能一步跨到家!”

    “别这么‘我们’、‘我们’的了,两口子似的!”韩太太听得心酸,又听得各漾,当多种情感交错扭结的时候,梳理是困难的,“你想家许是真的,她能跟你一样?她还想回来?还敢回来!”

    “她不敢……”韩子奇凄然地捂住脸,手指敲打着额头,“离家越近,她越慌,不知道回来该怎么见你!船到了上海,一上岸她就哭了:”总算踏上中国的土地了,就算回到家了吧,不走了!‘我进退两难。第二天,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跟我一起上了火车。她不能不回来,这儿也是她的家,有她的祖坟,有她的亲人;死了的,活着的。她想你们!“

    韩太太一愣,从床上坐起来,“你不是说她还在上海逛吗?”

    “不,”韩子奇垂下头,“当着大姐,我不得不那么说。她回来了,跟我一块儿回来了……”

    “在哪儿呢?”

    “在旅馆里,到了家门口,她又犹豫了!我只好先把她安顿个地方,再跟你谈……”

    “谈什么?她能住店住一辈子,让你偷偷摸摸地养一个‘外家’?她能永远不进这个门儿?能捂着天下人的眼睛、耳朵?”韩太太的心乱了,远在天边的大火,眼瞅着要烧着眉毛了!

    “你说……该怎么办?”韩子奇完全没有了主意,一切全凭妻子定夺了。

    “唉!”韩太太无力地发出一声又怨又怒又怜又悲的叹息,“把她接回家来吧,家丑不可外扬,过去的事儿都压在舌根底下吧!她没死在外头,也是为主的祥助,回来了,我不打她,不骂她,连大姐都不能让她听出影儿来,就算混灭了;过些日子给她找个主儿聘出去,当姐姐的也就尽了责任了。往后永世不来往,也不想她了!你也永远不许再答理她!”

    “这,恐怕也难……”韩子奇胆怯地望着她。

    “怎么着?”韩太太心头火起,她的忍耐已经到了最大限度,“我可是把苦处都往自个儿肚里咽,把面子都给了你们,你们倒还不答应?你当这是在晓市儿上买东西呢,跟我讨价还价,得寸进尺?你还憋着什么狗杂碎?说!”

    韩子奇垂下头,“我们……有了孩子了!”

    “啊?!”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韩太太被惊呆了!

    东厢房里,天星睡得正香,梦里还轻轻地叫着:“爸……”

    姑妈翻了个身,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模模糊糊听见上房那边儿传出了不高不低的说话声儿,听也听不清,转身就又睡了,心说:三十、四十也还算小夫妻,瞧这两口子,见了面儿话可真多!

    天亮了。

    姑妈早早地起了床,慌着上街买来了芝麻烧饼、焦圈儿、薄脆,这都是天星他爸过去爱吃的,在外国横是没地方买去,回来准馋北平的吃食,叫他好好儿地回回味儿吧!

    上房里没动静。那就让天星先吃了,打发他上学去。甭叫那两口子,昨儿晚上说了一宿的话儿,让他们多睡会儿!一等二等还是没动静,这烧饼可要凉了,薄脆可要皮了!最可惜吃的的是厨子,姑妈很有一种怀才不遇的遗憾,她沉不住气了,就走到上房廊下,先咳嗽一声,才说:“我说——天星他爸起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