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斯林的葬礼

作者:霍达



    没人应声,她只听到了一声叹息。这是怎么回事儿?乐还乐不够呢,哪有叹气的理儿?上房的门没上闩,她一拉就开了,一边纳闷儿一边走进去,东间里头的情景吓了她一跳:一个趴在枕头上掉泪,一个坐在椅子上叹气!

    “这是唱的哪一出?”她有意乐嗬嗬地问,心说准是两口子昨儿晚上说起了这十年的苦处,免不了伤心落泪,她得冲冲这点儿晦气,“大难都过去了,人回来了,还不该欢天喜地?走,擦把脸,吃早点去!”

    俩人谁也没理她。

    “哟!是抬杠拌嘴了?敢情俩人干了一宿的仗?这是怎么个话儿说的!到底因为什么?天星他妈,有什么话不能明儿再说嘛,这大喜的日子使什么性儿?”

    “大姐,”韩太太抹了抹泪,转过脸,说话了,“天星吃了吗?”

    “早吃了,都上学走了!你们还不快着?”

    “您先吃吧,甭管旁人了!您也甭害怕,我们没打架,在这儿商量事儿呢。您吃完了就歇着您的吧,甭理我们,我们还得好好儿说道说道!”

    姑妈好扫兴!默默地给炉子续上煤球,坐上铜壶,就退了出来,掩上门,暗自感叹:这个家,还有什么背着我的事儿?唉,说不是外人,毕竟不如亲姐妹!一路寻思着往外走,回到倒座南房里,拿起烧饼也吃不下去了,心里好不是滋味儿。

    “啪,啪,啪……”外边有人敲上门了。

    姑妈丢下烧饼就往大门走去,心不在焉地打开门,门外站着穿洋服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个约摸两岁的小姑娘,身后头,一辆洋车正在掉头走,还有一辆大排子车,装着几只大皮箱,车夫正解绳子呢。咦,这是干吗的?

    “大姐,我回来了!”那女人往前一扑就抱着她哭。

    “哟!”她恍然大悟,“是玉儿姑娘?哎呀呀,昨儿听说你还在上海,心说还得两天到家呢,没承想说话就到眼前了!哟,这是谁家的丫头?噢……敢情你在外头都成了家了,孩子都这么大了?瞧瞧,天星他爸回来都没来得及说呢,冷不丁地我都没想到,哪儿敢认?”

    梁冰玉一愣,脚已经跨在门里了。姑妈伸手就去接孩子,“瞧瞧,这孩子长得跟你妈一个样,花朵儿似的!让姨抱抱,让姨抱抱……”

    “叫……叫姑妈吧。”梁冰玉说。

    “叫什么全成,随着天星叫姑妈,也好,跟韩家的孩子一个样!”姑妈笑眯眯地亲着小姑娘的脸。

    “姑妈,你好!”小姑娘张开粉红的小嘴,甜甜地叫着她。

    “哎,好,好!”姑妈喜欢得了不得,“听这语声儿,还带着洋味儿呢!你爸爸怎么没一块儿来呀?”

    “我爸爸,昨天有事出去了,妈妈说带我找爸爸……”

    “噢!快叫他来,新姑爷上门儿可是个大喜事儿……”

    车夫等得不耐烦了:“太太,东西往哪儿卸?”

    “瞧我,光顾着高兴,忘了外头还有东西呢!”姑妈忙说,“那什么,劳您驾给搬进来,先搁南房吧,慢慢再归置。哎,留神,留神,慢慢儿地,别毁了里头的东西……”

    姑妈指挥着搬完了东西,梁冰玉付了钱,打发车夫走了,姑妈随手又插上大门,兴致勃勃地领着她们往里走,“玉儿,你这十年也见老了,在外头操心是不是?”

    梁冰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望着阔别的故园,潸然泪下。啊,这影壁墙,藤萝架,垂华门,黄杨木雕影壁,抄手游廊……梦中的一切,不是又重现在眼前了吗?

    “真好玩,真好玩!”小姑娘挣脱了姑妈的怀抱,扶着栏杆往前跑,顺着廊子跑到了西厢房廊下,“妈妈,这是中国的公园吗?我们的家在哪儿?也这么好吗?”

    “这就是我们的家……”梁冰玉泪眼望着女儿,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家,我的家,我又回来了!

    “那可不?姑娘嫁到天边儿,娘家还是自个儿的家!”姑妈感叹道,“回来就还住西厢房吧,这是你的老地方,前些日子接到了信,天星他妈就叫我把西厢房给你收拾出来了,什么时候到家,都现成儿……”

    “哦……姐姐呢?”梁冰玉迟疑地站住了。

    姑妈往北屋努努嘴:“俩人正怄气呢,见面儿就干仗,溜溜儿地吵了一宿!”

    梁冰玉猛然转过脸来,心沉重了!

    韩太太无心再怄气了,这是什么声音?姑妈跟谁说话呢?她翻身下了床,急匆匆走出卧室,走出上房,在廊子底下抬起头,院子里,玉儿正在看着她!

    “玉儿!”一声发自肺腑的呼唤,韩太太奔下石阶,抱住了向她走来的梁冰玉,捶打着她的肩背,“玉儿,玉儿,我苦命的妹妹!你当初不该走,不该走啊!”

    “姐姐!”梁冰玉痛哭失声,伏在姐姐的肩头,贴着姐姐的脸,“我这不是回来了嘛,我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积聚得太久的手足之情,都在这一刻爆发了,壁儿、玉儿,这一对儿梁家的明珠,这一对儿骨肉同胞,该怎么表达她们刻骨铭心的情谊、牵心动腑的思念?除此之外的一切,统统都忘记了,姐妹就是姐妹,姐妹永远是姐妹啊!

    姑妈又在抬起袖子擦泪了,她忘记了早晨还在自叹是外人,现在却毫不见外地分享这骨肉团聚的喜悦了。“姐儿俩进屋亲去!”

    姐儿俩哭哭啼啼往上房走。小姑娘跟在梁冰玉身边,小声地问:“妈妈,她是谁?也是我的姑妈吗?”

    韩太太猛然转过脸去,她看见了那个小东西,玉儿的女儿,韩子奇的女儿!

    “不,这是你……大姨……”梁冰玉喃喃地说。

    “大姨,你好!”小姑娘对谁都一视同仁,礼貌热情。

    本能的反感使韩太太心头一震!这个小东西,你真是多余来,有了你,我可难办了!但是,这种反感只是在意识中一闪而过,韩太太并不让它显示出来;她要控制住局势,让一切都按照她所希望的方向走!她强制着自己,做出笑容,“哎,”她答应着,“这孩子真乖,大姨一见你就喜欢!大姨这儿好吗?”

    梁冰玉立时嗅到了一种气味儿:这儿是“大姨”的家!但是,两岁的孩童却完全听不出其中的含义,“好,大姨的家真好!”蹦着跳着跑上台阶,抢先进上房去了。

    她好奇地看着这个陌生的房间,高桌子,高椅子,大花瓶,孔雀羽毛,雕花隔扇……咦,这儿还有一个门,她往门里探探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高兴地叫起来:“爸爸也在这里?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