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这样?j?j惶惶地走向末日。
《古兰经》早就预言了全人类都无可逃遁的末日的来临。
那时候,苍穹破裂,太阳黯黯,星宿飘坠,大地震动,山峦崩溃,海洋澎湃;那时候,众人将似分散的飞蛾,死者的躯体将复活,每个灵魂都站在真主的面前,接受审判。功过簿展开了,上面记录着每个人一生的善恶,没有丝毫的遗漏。生前的财富和地位、权势变得毫无意义,任何忏悔和恳求都无济于事,谁也救不了谁,真主将根据每个人的善恶判定他的归宿。善者,永居天园;恶者,投入火狱。
火狱里的居民身上捆着七臂长的绳索,大动脉被割断,永远在烈火中忍受煎熬,不得睡眠,没有食物,只能饮用金属的溶液、沸水和脓汁。他们罪有应得,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
《古兰经》并没有说明末日何时来临,但不可避免,任何人都不可避免……
韩子奇毛骨悚然。他不知道自己的功过簿上都写着什么,不知道自己将得到怎样的归宿。
他估计天园里恐怕没有自己的份儿,他罪孽深重,只能进入火狱。
死,并不是苦难的结束,而是更大的苦难的开始。
窗外,大雨谤沦,倒座南房漏雨了,粉墙上流下一道道污浊的泪痕……
韩子奇睁开了恐惧的双眼。
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青萍、结绿这一双爱孙守在床前,见他醒了,用稚嫩的童声叫着他:“巴巴……”
他看见天星和淑彦守在床前,仍怀有希望地叫着他:“爸爸……”
他看见苍老的妻子梁君壁守在床前,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深深的愧意涌上他的心头。
“壁儿……”他喘息着,张开干裂的嘴唇,叫着结发妻子的乳名,“我恐怕……要扔下你们了……”
“奇哥哥!”年近六旬的韩太太还报以儿时的称呼,泪水从她那双惟淬的眼睛中滚落,“你不能走,你还能好,领着孩子们过……”
韩子奇默默地看她,心里已经绝望了。
他已经看见天使在催促他,听见了镣铐丁当作响。
强烈的恐惧感挤压着这颗将死的心。
“壁儿……”他突然伸出颤抖的手,抓住妻子的胳膊,“我……我怕……”
韩太太的心猛地坠落,她意识到丈夫恐怕真的不行了!
“别怕,”她拉着丈夫的手,忍痛劝慰他,“把自个儿的一切部交给真主,托靠主,就什么都不怕了!”她这是提醒丈夫,如果真的已经死到临头,要带着“伊玛尼”——信仰死去,这是自己救自己的惟一的路……
“可是,我……”韩子奇死死地抓住妻子不放,脸上的皱纹在痉挛,“我……”
韩太太无法遏制心中的哀痛,她把脸贴在丈夫的手上,眼泪冲刷着这双为了奇珍斋、为了妻儿老小操劳一世的手,不舍得放开。但是,她留不住丈夫了!“要是主让你走,你就别牵挂家里了!你……还有什么要嘱咐的吗?”
“我……我有罪……”韩子奇恐怖地战栗,睁着一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我……能算是个……穆斯林吗?”
“你说什么呢?”韩太太心慌意乱,一个穆斯林——顺从真主的人,怎么能怀疑自己呢?她生怕丈夫再说出什么不妥的话来,死后的罪过就更大了。
可是,最了解韩子奇的,是他自己。几十年来,他没做过礼拜,没把过斋,没念过经,甚至在穿过苏伊士运河的时候都没有去麦加瞻仰天房,他有什么资格做一个穆斯林呢?而且,他的心中还一直保守着一个隐秘,也许仅凭这一件罪恶,就为他下火狱铺平道路了……
“我……不是回回!”他终于以颤抖的、嘶哑的声音交出自己的秘密!
韩太太一惊:“你怎么越说越糊涂了?”
“不……”韩子奇像一个被押上审判台的罪人,惶恐地供出了一切,“我……是汉人的孤儿,吐罗耶定巴巴收养了我,可是我欺骗了他,也欺骗了师傅,欺骗了……你!我一直……不敢说,我怕……”
韩太太和儿子、儿媳都目瞪口呆!韩家的后代身上原来是流着回、汉两个民族的血液,这难道是真的吗?
韩子奇恐惧已极,一双灰暗的大眼睛中间,残留着两点微弱的荧火,马上就要熄灭了,死亡就要到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个当了一辈子回回的汉人死后将归向何方?
“你爸这是说胡话呢!”韩太太惊惶失措地对儿子、儿媳说,也是在对自己说。她决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自己的丈夫会是个“卡斐尔”!不,决不可能!韩子奇一定是在说胡话。当年他是从泉州来的,泉州是回回最早的立足之地;他是跟着吐罗耶定巴巴来的,巴巴是筛海。革哇默定的嫡系于孙;他和巴巴一路念着真经、带着“伊玛尼”来的;他和妻子的婚礼是在清真寺举行的,是真主缔结了良缘;他一辈子都谨守着回回的规矩,他做出了大事业,为回回争了光;他一辈子都遵从着真主的旨意,他和玉儿的那点儿过错,也应该原谅了!他是个真正的回回,真正的穆斯林,决不能让他在最后的时刻毁了一生的善功!韩太太恢复了镇静,她拉着丈夫的手,真诚地望着丈夫的脸,说:“你是正经的回回,心里可别糊涂!快向主做‘讨白’(忏悔),快念清真言,带着‘伊玛尼’走,一辈子有什么罪也就都赎清了!”
“噢……”韩子奇茫然地答应着,这是他面前惟一的路了,他用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声音,虔诚地念诵着清真言:“俩依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伦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
他不知道是否已经赎清了自己的罪孽?但他只有往前走了。
他看见了黄土中的六尺坟坑,看见了那黑幽幽的“拉赫”,他的面前将是无边的黑暗,无尽的长夜……
“给我……蜡……”对黑暗的恐惧,使他本能地祈求光明,他希望能有蜡烛给他一点儿光亮,照着他朝前走。
“蜡?你要蜡?”韩太太的泪水滴在丈夫那骨瘦如柴的手上。
那双手颤抖着伸在她的面前,向她最后要一点儿光亮。
她不能不满足他这小小的要求。
两枝白色的蜡烛递到韩子奇的手中,两朵淡黄的火焰在风雨之夜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