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只给线索,却无动于衷。
你是观测者,不是影响者。
你什么都不做,却篡改了历史。”---《哑谜》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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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约十年前,长安第一重镇半鉴镇坊间,曾流传过一桩异闻。
有许多人声称,他们看到过悬空的虚像,它能穿过人的躯体,人却没有任何感觉。
见到过它的人,都会即刻逃离,虽然它不会伤人。
奇怪的是,每个目击者口中的虚像都不一样,有的说是过人高的雪球,有的说是一幅空白的巨画,还有说是皎洁月盘,甚至是城郊纷飞的花瓣……
描述中的虚像虽是形态各异,却有三个共同点:似雪纯白,通透如水,稍纵即逝。于是人们确信,这是一个触摸不到的白日幽灵,或是影子,它可以自由幻化,没有定形。
鉴于它从不害人,在最初的时候,人们选择持观望态度,称它为“客人”。
可是再后来,这位客人频频现身,战役来临前的半鉴百姓又总是忧心忡忡,自然怀疑起这客人的来历。
城北的人说,它有可能是潜伏的妖魔鬼怪,是上古传说里的阴神现世,伺机而动,要荼毒人间。
城南的人说,有可能和天狗食日一样,是天降不祥之兆。
有人为这位神秘的客人遣词题赋,以“昙花一现”四字形容其玄虚,遂为世人所称。
一来,昙花纯洁无暇,而来,昙花花期短暂,与虚像别无二致。
直到有一天,一个匿名人写的戏本震惊了整个半鉴,把关于虚像的热议推向顶峰。
在名为《哑谜》的戏本里,他描述的这位“客人”也是白色的,使人严重怀疑的是,它可以被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作者称呼虚像为“白生”,顾名思义,一个雪白的……人。
是的,在戏本里,这位客人竟是人形!
此处有戏文为证:
“此人一身洁白,秋某唤其白生。白生寡语而无面目,发白如腊冬霜雪,衣白似乳浣蚕纱,行经处荧荧生光,亮如白昼。秋某曾问其名姓,问其所从来,欲去何处,终不应,似有哑疾。白生尝摊掌邀其同往未知处,其曰:‘诺’,遂携手前往。秋某觉其肌肤坚栗平滑且凉冷,如镜湖封冰,又似银盘。然行至半路,白生趋于透明,手不可握,遂化为虚影,形同雪球而隐约有棱角,后腾空跃入苍穹,不见影踪。”
大多数人一致认为,戏本里这位“秋某”,其实就是作者自己,只不过不愿透露身份罢了。不过是改名换姓,以第三人称的视角,想把自己的亲身经历写进戏里。
究竟是谁这么可笑,满篇荒腔走板的论调?
时人皆称其杜撰,以哗众取宠,而此人始终不知去向。
作者没有要站出来解释或争辩的意思,导致众人惶惶不知从何问起。旁观者们本来指望着看秋某与人唇枪舌战,来嘲笑他、教训他,用“与鬼魅勾结”的污名诋毁他,谁知作者如此闲放洒脱,不顾千夫指对。于是有人分析起戏折上的蛛丝马迹来,比如字迹,企图得到秋某的信息。
可惜戏折上的字工整如印,能看出笔画中规中矩,似乎刻意抹去了所有个性化的成分,展露出一种不辨真假的稚拙,令人无从下手。
直至最后,注意力被聚焦在戏文最末的印章上。那篆刻着一个“秋”字的朱砂章红艳如火,如同新鲜的烙印,要把薄纸烧灼。
有民间画师拿了戏折辨认,说这朱砂质地纯正,成色上等,并非流俗之物,不可将秋某等闲视之。
秋某的《哑谜》流传不久后,出现一宗骇人听闻的失踪案,据说与白生有联系,但至今不能判决。
众人心中的恐慌和疑虑却逐渐发酵,惊惧不已,纷纷开始把“白生”这个称呼当作禁忌——即使,不可否认地,这个称呼很适合它。坏就坏在它总是使人想到一个浑身雪白会发光的哑巴人悬在半空,这场景真的有点瘆人。
统而言之,“客人”不是鬼怪就是虚影,一定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一定是不详的征兆,如果你不这么认为,就是异端邪说,是要和秋某一样被诟病的。
人们怕白生。
《哑谜》赫然出现在禁|书名录里,所有在录的摹本,共计一百九十二册,被烈火销为劫灰。
那些本来有些信服的人,大多选择沉默,毕竟站在一个人的对立面比站在一万个人的对立面,要好受的多。
很快,事情再生变节:就在人们声讨“秋某”、通缉“白生”的呼声日益高涨时,冒出了一个人。
是一个小孩子,再具体一些,一个小少爷。
他说,他相信“白生”是可以触摸的实体,他相信戏本里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
“小孩子嘛,容易把戏里的内容当真。”
“可怜这小少爷还不懂,戏里的东西都是编的。”
“这小鬼的爹娘也不管管,简直是疯了呀!如此荒唐的说法,怎么能信?”
……
人们都这样说。
和对“秋某”的声讨不同,以上说法都是自家人闭在屋里说的,仅能算做下饭的谈资。
因为这个孩子的爹位极人臣,可不是老百姓敢惹的。
关于这位向来惊天地泣鬼神的小少爷,大家也学着习惯了。这位少爷的光辉事迹谁没听过呢?在后厨里生坟山的鬼火、在后院效仿江湖方士们炼金砂结果炸倒了围墙、掂着耀眼的金币四处收购失传的《人间鬼话》和生僻的戏折……
总之,他对稀奇的见闻有着令人匪夷所思的狂热,人们都怕这孩子日后出落成一个江湖神棍。
此事一出,小孩一如既往地把流议当做耳旁风,越发为“白生”着迷,终日读那被禁的戏本,在荒山僻径里寻找。
半鉴的小孩子也一如既往地分为两拨。
第一拨里是少爷的“仰慕者”,他们羡慕少爷如此玩世不恭的作风,为他的种种行为辩护。在他进山找白生的时候,他们会举着火把在山脚等到天黑,日复一日地问:“你找到了吗?”
然后少爷总是远远地摇手,找一条小路下山,刻意避开他们。
他们也不觉得被嫌弃了,因为少爷在他们心中就是如此潇洒,像一匹孤狼。
第二拨则相反,他们知道这位少爷喜欢独来独往,以为他是仗着身份目中无人,不守规矩也没人管,因而一直在找机会刁难他。而这一次显然是天赐良机,小少爷执意孤身入山,这荒山野岭的,放条毒蛇外带扔几个捕兽夹不在话下。
可是每次一脸狼狈从山里滚出来的都是他们。
因为这位少爷简直魔鬼!
他们特意观察过少爷的行踪,发现他入山时一般只带一把弓箭,不会佩剑。也就是说,他只能远程射击,近距离的没办法。
于是某一次,在半鉴镇最北的涂台山中,六七个孩子从半山腰叉了一条觅食的毒蛇,对准小少爷的头顶,笑嘻嘻地扔到山下去。
心想着,这大晚上的,他要是能射准一条一指宽的飞蛇我跟他姓。
少爷大抵是耳朵灵,听到动静立刻回头,看到一条扭动的线往自己飞速坠来,愣了几秒。
熊孩子们幸灾乐祸地笑成一团,等着他哭爹喊娘。
然而接下来少爷所做的事情让他们眼珠子都快惊掉了。
他抄起弓,用手使劲勾了一下弓弦,使那弓弦快速震颤着,形成一片残影,随后箭步冲向蛇坠落的方向。
在离毒蛇不到两米的地方,他干脆地顿步回身,手腕一翻转,将弓弦朝外,抡满了一大圈,对准“飞蛇”的头斩去。
正在吐信的蛇兄上一秒还在兴奋:哇,新鲜的晚餐,下一秒,头就没了。
高速振动的弓弦加上惊人的力度,蛇头斩的毫不费力,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可怜的蛇兄已经是身首异处。
不过它死的还算体面,因为那切口整齐又光滑,一击致命。
半山腰一片死寂,六七个人吓得大气不敢出,只有无名山虫凄凄惨惨地叫着。
然而少爷自始自终都没看他们一眼。
他只是俯身,拾起蛇的后半截身体,徒手把皮剥了下来。
熊孩子们心都吓凉半截,在原地不敢动。
所以这少爷还很有商业头脑?把蛇皮拿回去晾干了卖好价钱?
然后……拿着卖蛇皮的钱去买乱七八糟的古书。
我们都帮你想好了,为首的孩子如是想到。
只见少爷把蛇皮撕成两半,一半搭在肩上,另一半拎在手上,不知道要干什么。
正在议论之时,少爷消失在了视线里,徒留一片漆黑的枯树剪影,不时有乌鸦阴阳怪气地嘶鸣。
“他人呢?怎么突然就不在了”
“这是下山了吧?”
“我们赶紧走好不好,这……这山里阴森森的,怪瘆人的,还有毒蛇……”
小孩们七嘴八舌,随后钻木生火,捞几束枯草捆扎实了当火把用。
捞枯草的时候都没有人察觉,六月本该苍翠生机的涂台山脉里,无端出现了大片的枯枝败叶,竟然隔三岔五就能见着光秃的死树,像是被烈火无死角地灼烧过。
就当孩子们举着火把紧贴着崖壁下山时,一转弯就看到一个瘦高的身影伫立在路中央,双手背在后面,束起的马尾显得人十分干练精神,鬓边却是乱发错综。
此人气质轩举,而嘴唇血色旺盛,肩上的一半蛇鳞被火光映得发亮。明明还是个半大孩子,气场却丝毫不输领兵回城的将军。
“白生”才不可怕,这才是可怕。
对了,这群孩子处处跟少爷过不去还有一个重大原因。
这小少爷生的俊俏非常,身边的女孩儿们总是提起他,一说到他就笑的遮遮掩掩,颊泛绯红。只要他们一插话,姑娘们就会把脸板下来,显得百无聊赖爱答不理。为了让少爷受点儿气,更为了赢回女孩儿们的芳心,坊间的男孩子们就造谣说,蒋少爷嘴唇之所以比一般人要红,是因为他有怪癖,偷偷抿女人用的红纸。
谁知道女孩子们十分不屑,说,她们见过少爷在雨天上街,没有打伞。
彼时大雨如注,而不褪唇红,被灰黯的萧条街景衬着,反而更甚往常。
“你干干……干什么!”
一个孩子见他拦路,鼓足气势冲他喊到。
“你们吃晚饭了么?”少爷款启红唇,笑着问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