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要说的是和蒋少爷旗鼓相当的另一位。
梅少爷和蒋少爷走的简直是两个极端,如果说后者的存在感无限接近于一百,那前者的存在感则无限接近于零。
此人深居简出,鲜少露面,以至于有人把诸多传言混淆,还以为他…英年早逝了。
也有人说,是因为这孩子来的不容易,他爹太宝贝他,把他供佛一样供在家里。
有人笑了,说这也不至于吧?其实不假。他的出生,坎坷多折,弄得在场所有人时而大喜时而大悲,也颇有些戏剧性。
根据梅相路他爹梅昭章所说,戚歆生他的时候,出血不止,满地流淌,染红了整个床铺,接生婆当场吓晕。
梅少爷出生的那年,也恰好是年份逢整,比之前提到过的虚影路人出现还早十年。
当时是深冬寒月,人人欢庆的除夕夜,梅府外锣鼓喧天,院墙里却是小屋深闭,气氛凝重。
他们都不知道,接生婆已经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只听得戚歆万般疼痛的喊叫。屋外的方韫瑟瑟发抖地跪着,魏雁一遍又一遍默念着经文,梅昭章闭着眼睛在门外踱步,一脸冷汗。
方韫和魏雁都是梅府的家仆,前者年龄小,不过十五,后者已为人母,年方三十,即将是新生儿的乳娘。
梅昭章前所未有地害怕,因为他知道,戚歆有服丹药的习惯。服丹的孕妇,往往会产下生来即有恶疾的孩子,或是畸形的怪胎,生产过后母亲也是自身难保,真可谓双祸临门。
这已是戚歆的第二胎。三年前,就是因为丹药的毒性,她产下的第一子夭折了。
当然,“夭折”的说法是梅昭章对外宣称的。
民间还有一种骇人听闻的说法,说是这孩子有怪病,见到人就像野兽似地撕咬,没活几个月,就被梅家这对儿夫妻亲手杀死,埋了。
为什么这么说呢?当时有人在梅府附近,看见一个女子裹着黑斗篷,抱着小婴儿上街。此人自称眼尖,看见她的脖子上手臂上全是咬痕,那婴儿也是眼露凶光,一直盯着人磨牙,让人瘆得慌。
几个月后,这婴儿就不见了,戚歆也很少出门,与之同期传来的是梅家第一子的死讯。
无巧不成书,便有了如此传闻。
不过这种说法传着传着就被遗忘了,到十年后,到二十年后的今天,几乎没人再把这传闻重提。
话说回来,既然有如此惨烈的教训,为何她还要蹈三年前的覆辙?
因为丹药可以使人产生羽化成仙的幻觉。孕期的戚歆拿着当止痛药吃,还越吃越上瘾,无法脱离,无法劝阻。
突然的,屋里的求救声与尖叫声渐渐弱化了下去,陷入死寂。
戚歆已经力竭,那黑乎乎的半个脑袋才见天日,就没了下文。她的眼泪和汗水混在在一起,落在被撕出豁口的床单上。
她想喊接生婆,却发现那老太太已经伏在地面上,手上衣服上全是自己的殷血。
意识像潮水一样褪去,在火红色的海岸旁,她听见了从天际传来的,遥远且模糊的噪音。
有什么冰凉坚硬的东西点在她的腹间,她感到撕心裂肺的痛感也在消散。
她笑着闭上眼睛,感受着如释重负的轻盈,如同羽化成仙。
在视线压缩成黑缝的前一秒,她看见一个全身上下都是白色的人,站在她的床前,手里抱着一团肉乎乎血淋淋的东西。
白色的人把这团肉举起来,凑到脸前,抠开那张小嘴。
……
屋外的三人面面相觑,竖耳听着屋里的动静,他们在等待一声响亮的啼哭。
然而没有。婴儿的声音没有,接生婆的声音没有,戚歆的声音也没有,寂静无边无际地蔓延着。
只有屋檐上垂着的红灯笼随夜风摇动,灯笼里的油灯燃烧地也很安静。
后院开繁的梅花簌簌作响,树干上的红系带飘落至地。
梅昭章浑身发冷,跪在地上,捂着嘴默不作声地哭泣起来,还没来得及摘下的官帽落在地上,被风吹到戚歆的房门边。
屋子笼罩着不祥的阴影,魏雁小跑着过去,俯身捡起帽子,在靠近门边的那一刻打了一个冷战。
她好像在门缝里瞥见一片洁白,瞥见一个发光的人影,又恍惚是许多柔软浮空的触须。
魏雁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回头将梅昭章强行扶起,招手示意方韫过来,两人一前一后地把他往椅子上架。
就在他们准备迈步的时候,一个响亮的声音划破夜空,院子外面路过的行人纷纷回头。
那是新生儿初到人间的宣告,脆亮的啼哭声撼动着耳膜。
太纯净,太不可思议。
梅昭章在狂喜中甩开和魏雁的手,以他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跑向房门,直接侧着身子撞开。
脚底溅起的血落在手上,冰凉,带着缕缕腥气,却也感觉不到了。他直接跨过接生婆,跪在夫人的床前,发现戚歆神色安详,面带微笑,手臂里搂着一个小家伙。
在门外探头探脑:“老爷,是男孩还是女孩儿啊?”
梅昭章还无心回答他,把手上的血在衣服上擦干净,颤抖着双手,扒开戚歆的手臂,将孩子捧了起来,像捧着等待鉴定的珍宝。
他心里还是有一丝恐惧的。他怕这个孩子和上一个一样,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
小家伙很不安分,张着那粉红色的小嘴哇哇哭着,眼泪横流,直到屋内灌入一阵砭骨冬风,打了一个喷嚏才安静下来。
他转头命令到:“小…小方,把洗好的小被子拿来!魏雁,打盆热水!还有…还有火炉!”
“是!”
热水打来后,魏雁悉心地擦拭了小婴儿的身子,把脸上的血水也擦干净,方韫则把小被子裹了上去。
方韫:“恭喜老爷啊,又是个男孩子。”
听到这个“又”字,魏雁赶紧使眼色让方韫住口。
还好梅昭章兴奋得过了头,没有在意。要知道,没人敢在梅昭章面前提起第一个儿子,包括他的同僚。
三个人一齐看着那婴儿,婴儿似乎是不好意思,垂下眼眸,开始吃手手。
说实话,他们从没见过这么白净又漂亮的孩子。这婴儿完全继承了他娘的美貌,眼睛漆黑油亮,睫毛柔软,嘴唇也是小小巧巧的,唇角微微上提,像是时刻都在微笑。
简直像是神仙抱下来的玉娃娃。
方韫也看痴了:“天哪,这简直就是个美人胚子,要是个女孩儿,长大还不得倾国倾城?”
“哈哈哈,”梅昭章笑了起来,魏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既然是男孩儿,那可得给我找一个倾国倾城的媳妇儿!”
“老爷,可不是嘛,梅少爷长大后一定是风华绝代,芝兰玉树,谁不喜欢!”
“哈哈哈哈你这孩子嘴可真甜……”
方韫和梅昭章开心过头,一直在逗襁褓里的孩子,把婴儿逗得咯咯笑,还带到梅树底下让他嗅花香。
婴儿明亮水润的眼眸倒映着胭脂粉色,小手攥着一朵梅花,眯着眼睛笑了。
梅昭章已到而立之年,许久没有哭泣过,此刻却难以自禁地流下一行眼泪。自己好像在做梦,他从来没奢想过,自己能有第二个儿子,而且是如此漂亮乖巧,如此有灵性。
“乖啊,乖,别吃手。”
他一脸溺爱地抱着儿子,温声哄着,也没有去想这孩子凭什么逃脱了夭折或者畸形的悲剧。
是万分之一的侥幸,还是苍天的眷顾。
只有魏雁在留在屋内,目送那太惹人怜爱的孩子,心里无比忐忑不安,甚至感到一丝恐怖。
她不断想着,接生婆已经昏迷,戚歆自己也早已没了力气……那孩子是怎么生出来的?
那白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转瞬即逝了呢?
她松开被揉皱的衣角,默默起身,走到戚歆的床边,左右打量一番,随后拿起准备好的另一块方帕子把女人脸上的汗水擦拭干净。
魏雁凑到女人耳边,一边拍着她的肩膀,一边低声呼唤着:“戚夫人?戚夫人?”
女人没有应答,双手毫无力气地垂在床上,像凋敝的花瓣。
“你…你不要吓我,”魏雁的声音带上哭腔,“戚…夫人,戚歆,你醒醒,醒醒!”
女人依旧是死气沉沉地躺在床上。
魏雁把手指放在戚歆鼻窦前,却能感受到均匀微弱的呼吸,只是缺乏温度。
“梅老爷!”魏雁疾走到后院,掀衣跪地,“夫人她似乎不省人事了!”
梅昭章依旧抱着孩子哄,背对着魏雁,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任何回答,把她当空气一样。
“我…我要不要去找蒲仙儿?他是半鉴有名的神医,可以妙手回春,”魏雁不敢直视梅昭章,全身发颤,“呃,或者是回春指,回春指也挺厉害,只不过用的方法有些古怪……”
梅昭章只是冷笑一声,魏雁的心如坠冰窟。
“我已经管不动她了啊。我说了多少次,让她不要吃丹,不要吃丹,她有听进去半个字吗?有吗!三年前她自己吃了苦头,害死了小孩儿,今年还是这样,”梅昭章语气里的怒意渐重,冰凉的眼神对上魏雁,“魏姨,你也有自己的孩子,你是个明白人,要不你自己看着办吧!”
梅昭章说罢拂衣而去,留下她一个人在那里跪着。墙外鞭炮声次第传来,在魏雁的心里炸出无数声惊雷。
她心急如焚,又突然感到很恶心,很想把强塞给自己的那些秘密吐个干净。
可是她不能。
魏雁吃力地回头,看着襁褓里的婴儿。
婴儿面容恬静,正探出脑袋满目笑意地看着她,冲她伸手。
这个孩子不应该知道太多,最好能无忧无虑地、健健康康地长大成人,出落成玉树临风的模样,不背负任何的罪恶,不掺任何的杂质。
魏雁的愿望没有落空,虽说她只陪伴梅相路走过十年春秋,直到八年前,在洞春岭的旧宅里吞金自杀。
除了出生那日戚歆屋里的白影,还有一件事情,是她至死也没想明白的。
小少爷十一岁那年的除夕,梅昭章送给他的生辰礼是一盒倒流香,一套墨宝,一匣颜料,因为不久前一位名画师收了梅相路做徒弟。这孩子没交朋友,晚上不放爆竹也不出街闲逛,闲得无聊就把朱砂颜料放研钵里磨成粉,搁在一个小瓷盘里,准备用于作画。
谁知道,魏雁给他送来佐茶的精制红糖也是用一样花色的瓷盘装的…
这孩子错将朱砂当红糖加入水里,一饮而尽,把魏雁吓了个半死,慌慌张张地提了一桶清水来给他洗胃。
朱砂,“感太阳之气,而为众石之首”,也是众毒之首。
《抱朴子》里有这么一个原理:“丹砂烧之成水银,积变又还丹砂”。从某种意义上说,吃朱砂,也就是丹砂,其毒性不亚于喝水银;喝水银,无异于服毒自尽---此中毒法在当时极为罕见,解汞毒的方法也十分低效,聊胜于无。
可是小梅相路拒不喝水,逃到后院,唇边泛着太过鲜艳的红色,一个人默不作声地跑到台阶上坐着。
他的身边放着镂空香炉,香炉上嵌着一枚纺锤形倒流香,红褐色的,像极了莲蕊。
彼时轻烟倒流,满阶寂寞云雾,一时分不清是人间还是莲花界。
剧毒在他全身的血液里奔流,换做别人早该一命呜呼,可是他一点事也没有,神色自若地赏了一夜梅花,一觉过后,也未见异常。
魏雁轻唤他一声乳名,梅相路回眸一瞥,眼神里仿佛带着和水银如出一辙的凉气,带着水银的微光,叫人心疼又胆寒。
自那以后,魏雁看他就像看一个鬼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