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之三是红针刺下的缱绻心事,剩下五分之二,是边疆战场上徒手斗血蝎的惨烈。”---《双思烬》判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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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人”,半鉴镇的禁忌,也就是传闻里那个虚影路人,是在十年前的夏至日离开的。
距当今神爵四年,已经过去了整整九年零八个月。
二月半春寒料峭,城郊古道野梅次第放,大概是从了城内的花期。一时有暗香横路,满城霜姿傲影---除却一处名为三荒疃的监狱。
半鉴镇西南郊区的三荒疃,占地十亩,整整十亩都是隆起的高地,想从平地到高地,需要攀爬斜靠的长竹梯,若是稍有不慎,爬一半掉下去,骨折不成问题。
这开阔荒地上不长花草,也不讨鸟蝶的喜欢,只有单调的焦黑与褐黄,黑色是矩形石砌建筑物的颜色,黄色是荒地沙垄的颜色。每每狂风骤起时,黄沙蔽日,天昏地暗,矩形建筑物内则会响起一片铁链挣动的声音,掺杂着飘忽的怪叫。
这是活人发出的声音,不是鬼。
这扁平的石砌建筑,正是长安城规模最大的平民监狱,因所处地域被称为三荒狱。
它完全不同于关押朝庭□□的诏狱,此处收押的罪犯出身低贱,来自不同城镇,大多是有势无权的地痞流氓,和疯癫人等,暴躁不服管,见人如疯狗。
疯狂到什么地步?坊间流传过一种说法,说是半鉴和周围城镇的母亲们训熊孩子,有两套屡试不爽的方法,其一,说“不听话就把你送到三荒狱借住几月”,其二,说“不听话晚上白生来抓你”,孩子听了这两句保准服帖。
嗯,蹲三荒狱和见白生,“活见鬼”的不二之选,你值得拥有。
这监狱占地一亩,高五米,为田字格布局,分为四个监区,两条对角线构成的十字叉恰指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此乃修筑监狱的人有意为之,寓意是让四个监区对应四方天神,以圣力镇压凶恶,辟邪偃灾。所以,监狱四个顶角处分别放置着四座神兽雕像,庄严神圣,面朝苍穹。
四个监区是彼此隔离的,像四个贴角放置的铁皮箱,空出一条十字通道供狱卒和探监的人走动。不过这里几乎没有人探监,一个月总共来五个已是最高访客纪录。但令人惊奇的,是最低记录始终没有跌到过零,再怎么着也有一个,雷打不动。
外界不相信,只有狱卒们知道,这“一人”的底线,自始自终都是同一个人维持着。
今天这位常客又来了,还是这个时间,狱卒早已认得他的行装。
来人黑发披散不束,偕同额前松散的额发在冬末寒流中翻飞,背脊挺直,翩翩素衣之下隐约可见清瘦骨像。
这一身浓重脱俗的书卷气,再加之以清峭俊美的颜貌,可谓是风姿卓绝,比寒梅还要冷艳上几分。
可是他今天举了一把鲜艳刺目的花伞,看着好生怪异。
伞面上是大红色的稠枝山茶---也就是开成一片的那种,被鲜绿色环绕簇拥着,两种颜色混在一块儿给人以在变幻浮动的错觉,对眼球造成了伤害。
画伞的人原意大概是想表现百花竞放的春景,表现生机勃勃的主题,可惜脑子和审美有点问题。
狱卒在他离大铁门十步远的地方就打开了门,铁锁上挂的钥匙哐啷作响,淹没细碎雨声。
梅相路一边疾走,一边将一把伞面花里胡哨的竹伞收拢,盯了片刻,随后手臂一扬,将纸伞抛掷向十米开外的一个雨水坑,扑通一声,溅起一圈浑水。
由于造纸的局限,纸伞在那时可是精贵的东西,不是想买就能买的,一般都是用到报废才舍得丢。这样的举动看在眼里,让狱卒们的心里拔凉。
他们在心里喊着:喂,那可是几百个铜板啊!几十顿牢饭啊!
然而狱卒什么也说不了,只是让道,毕恭毕敬地迎请他进门,其中一个跟在他身边,踏上通往北监区的路。
“公子,你何苦把伞扔了,待会儿你怎么回去?”狱卒目睹了扔伞的全过程,又见梅相路身上干燥,非常好奇,“这伞又没坏,可以挡雨,扔了岂不是可惜。”
“太难看了,”梅相路嫌弃地摇了摇头,“我忍了它一路。”
“不好看,又何必买下它呢?”
“我是半路遇雨,慌不择路,”梅相路一脚踹开左前方的囚徒扔来的石块,石块蹦到路中间,惹得那囚徒高声咒骂,“这边儿荒凉,就一家伞铺,卖的还都是姑娘伞,你说我怎么办。”
“这样啊……”狱卒想起那大红配大绿的伞,觉得情有可原。
走到十字路中心的时候,各方的噪音透过钢条汇到一起,嘶吼狂笑哭声骂声应有尽有,经久不绝。
“有人来啦!”
“又是他!”
梅相路莞尔:“他们这么吵,你们忍的了么?”
“忍不了也得忍,靠这个吃饭,总不能动手打他们,要罚钱的。”狱卒拿出一串钥匙,一眼挑出北监区大门的钥匙,握在手心。
“我倒是很想打啊,”梅相路在一旁静候着狱卒打开三重门锁,伫立在沸反盈天的疯狂里,自成一片清凉地,“我每次去,有个人就冲我胡言乱语,内容非常不堪,你无法想象。”
“你朋友旁边的?”狱卒多见不怪,一点儿不惊讶。
“不,斜对面的,一个疯子。”梅相路料到待会儿会听到什么,闭眼按压起后颈的软骨。
“哈,他说些什么?让我开开眼。”
两人的话音在四面金属和密不透风的石壁间不断反射,你一言我一句,显得空灵寂寞。
“算了,”梅相路苦涩地笑了一下,“有点过于刺激。”
“害,我当十年狱卒,什么没听过,我大爷都死了几千回了,我的死法怎么说也该有几百种了。说吧,我肯定能承受。”
两声“咔哒”后,只剩最后一道锁需要开,里面的囚徒们已经狂欢起来,如一锅沸水,不堪的嘶吼与宣泄铺天盖地。
“你确定?”梅相路勾起唇角,露出一个假笑。
“我确定。”狱卒自信满满地点了头。
“欲行交媣之事。这怕是脏了你耳朵。”梅相路尴尬地撇开视线,把双手拢入袖中。
狱卒虎躯一震,钥匙串从他手里滑落到地上。
第三声解锁音迟迟不来,里边传来砸铁门的声音。
“还不开呐?手断啦?”
“瞧啊,垃圾狱卒怕了!他怕了!哈哈哈哈……”
无聊的囚徒们抓住时机冷嘲热讽,好过一把嘴瘾。
“这样啊……”狱卒受到了不小的冲击,哆哆嗦嗦地捡起钥匙串,“这个确实过分了,太,太荒唐了。”
北区监狱除了母老鼠不存在雌性生物,这点狱卒是明白的。
啧,也不至于这样吧。
他心神不宁地开了最后的锁,玄武图腾被开启的门缝一分为二。
“你进去吧,”狱卒后退几步,“我拿着钥匙在门外等你。”
“你不进去了?”梅相路略显惊讶地看着他,“你以往都陪同我进去的。”
“呃,今天守东区的兄弟腹泻了,我代班,那个…你待会儿出来要锁门的话,喊我一声便是,我就在附近。”狱卒说罢便仓皇地走了,要多果断有多果断。
“早知道不说了。”梅相路把双手贴在门缝两侧,体温在冰凉触感的反衬下格外滚烫。
推开铁门,长年无阳光直射的阴冷气息和沉闷的潮腐气味扑面而来,不断麻痹人的神经,笑容挂不上脸,心头阴郁驱之不散。
三荒狱的顶部是无数张废铁皮叠成的,为了透气挖了数量不多的圆形,下雨时有专人负责上到顶部,把挖出来放一边的圆铁皮挪回去,只留一个弧形小缝。
十字过道每隔一米就有一个大孔,监区则不然。每个监区里有三组,六列,每两列相对着,所以每个区有三个小过道,每个过道上每隔五米才有一个通气孔。算下来,每个小过道也就两个孔。
梅相路推开门后,中间那一组的囚犯们全部把脸挤到铁条间,张望着门外的风景。
所谓风景,不过是西区刻着白虎图腾的铁门。一尘不变的风景,构成了生活的全部。
他轻叹一声,往右走到底,转身。只见灰暗的地上有一前一后两个洁白的月牙影子,和他衣服一个颜色,只不过明亮得耀眼。这是不见天日的牢狱里,唯一的光源,是奢侈品。
他要去的是靠墙角的第三组。
左耳畔是第二组高声议论西区铁门的叽喳声,而眼前的这一组却是无比死寂,仿佛是没有人,简直是另一番光景。
囚犯们有的窝在角落睡觉,更多的是凑到铁条旁,默默看着梅相路,视线追随着他。
那些不是好奇或害怕的眼神,是打量一个老熟人的眼神,甚至写着某种崇拜。
他走的很轻,短靴尽量不在地上摩擦出声音,避免打扰熟睡的人。有人从铁栏杆间伸手冲他挥舞,他将晒干的肉脯丢进去,再报以一笑。
走到正中央,他停下步伐,蹲下来,恰好蹲在两个月牙连线中间,面向靠墙右列的一个隔间。
隔间里的人大概是在在睡觉,粗粝的手指在玩弄着颈间似一个小木筒的挂坠,仰面朝天翘着脚,嘴里叼着干稻草。
他反手抽出后背剑匣里的雕花木剑,伸入铁栅栏,戳了戳那人的肩。
囚犯猛地睁开眼,看着生锈的天花板,却没有起身与梅相路面对面的意思,只是把翘着的脚放平,躺成大字。
他把嘴里的稻草吐了,转头看着梅相路,面无表情。那已经干得起壳的嘴唇,呈现出中毒的乌紫色。
梅相路从袖子里取出一个柳条编成的花环,开口说到:“今天是雨水节气,柳树抽条了,给你编了一个。”
这里有着不可多得的安静,而梅相路清澈的音调堪比镇静剂,让这份安静理所应当。
囚犯们双脚间连着脚镣,不能走动,只能跪着走或是跳着走,而这位囚犯选择了蠕动,翻滚了两圈后一把捞走花环,凝视片刻,解开活结,把细嫩无叶的柳条绕在耳间,然后翻滚到墙边,拿起石头,在墙上给残缺一笔的第七个“正”字添上最后一横。
写完以后,他直接无视梅相路,靠着墙继续睡过去了。大概是无聊又倦怠,鼾声即刻响起。
梅相路收剑入鞘,拂去衣摆上的沙尘,准备离开。
刚要迈步,身后却传来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小美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