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娘把玩着扇子,从戏台上一跃而下:“两位,你们不知道规矩吗?”
黑衣眨眨眼,猛地仰首:“我看你们都在丢铜板,可我身上没散钱,只有用铁箭代替了。姑娘实在抱歉!”
她不以为然地苦笑一声:“哦。这样啊。那白衣服的,你呢?”
白衣将拇指熟练地一弹,再微微仰首,那瓜子仁便准确地落入口中,喉结十分诱人地滚动一遭:“我有钱在身,可是情急之下,我手上有什么就扔什么了。如果可以补,我定十倍奉还。”
黑衣见状,终是憋不住笑出声来,摇了摇头。
“……”
伊娘不想知道究竟是赔十倍葵花籽还是赔十倍的钱。
如果是前者,说不定够在百戏巷种一片向日葵圃。
她也没辙,只得莞尔一笑:“行,服了你们两个。”
伊娘打了个响指,禽灵不再游荡,贴着木杆往上,往铃铛里一钻,没了影。
“三两个铜板不算什么,看样子是头回来这里看戏,算给你们长教训。”
眼看禽灵回到杆里,众汉子猜想,这伊娘莫不是被这俩小伙子给迷住了。要换作是以往,禽灵早就一声令下飞过去了啊!
然而她只是眯着眼睛,旋即打一响指。
“大家伙儿,今晚这因为这两个人武戏中断了,坏了兴致,不好。不如,我们就让这两位上台来,比试比试?就当讨个乐子,给大家赔不是。“
起初被伊娘拉过去的汉子最先回应:“好!这两个人都身佩武器,肯定还是有两刷子,正好给咱们开开眼!”
他说完,老四老五也跟着凑热闹,老四老五又拉着身边人凑热闹,以此消彼长的阵仗闹成一片声海。
众人最后一起欢呼附和,让开道路把两人往戏台前怂恿。
这当然是不错的噱头啊,胡衿与白念敏这对老搭档已算是百戏巷的常驻人员,换了名不见经传的人演,无论如何都是耳目一新。
“怎么样,来吗?”伊娘接过白念敏和胡衿的黑白半脸面具,轻轻地抛给两个少年。
台下人羡慕的要死,却不敢吭声。要是有生之年伊娘也可以亲手抛给他们面具……抛刀子也行,那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黑衣少年接了面具,戴好了,把背上同样寒碜的旧铁弓和腰间箭筒解下搁置在地上,干脆地跳上戏台。
“可以。”
胡衿的浓眉因汗水凝成一缕缕,连胡茬上都挂着水珠。他累的不行,抹了把脸,把刀交给了黑衣。
“小朋友,这刀唤作‘千钧’,你懂我意思不?”
黑衣从袖里伸出一根修长白皙的食指,正缓慢而饶有兴趣地将指尖划过剑腹,仔细端详。
略微上扬的眼角一弯,他不知为何坠睫轻笑。
“不懂。”黑衣摇头莞尔,轻巧的抡起千钧转一个外腕花,又让剑在空中转了好几圈,最后稳落在自己手中。
少年的手背指骨突出,没有一丝颤抖地稳握住坠下来的重剑。
胡衿霎时瞪出一圈眼白,一时难以接受,惊惧交加:“你!你莫非练过什么奇功?”
黑衣弹了一下剑尖,开起玩笑:“我炼长生不老药。”
胡衿愣了一下,寻思着这人一身习武装束怎么会是个神棍啊?
转念再细细地想,也不是不可能。几周前,就在他家住的那条街,新开了一家贩售丹药的“青冠堂”,整条街的百姓纷纷去观摩传说中的“丹房”是什么样---有人就说他们看到了亮闪闪的“仙露”,此事传开以神棍们纷至沓来,前往青冠堂取经。于是在昨天,邻家一对儿兄妹鬼鬼祟祟地揣着碎银两,问自己借火炉,说是要炼那什么水银,生怕爹娘发现。
胡衿书读的少,也不知道水银是个什么玩意儿,究竟是水呢还是银子,又或者是水煮银子…他只知道那是烧红颜料得到的,是金贵又神秘的物事,是让炼丹师们神魂颠倒的东西。
后来等到了饭点,当那小孩儿的爹找上门,一开门脸就绿了:他发现一大两小正围着煮米炉,专注地看清水煮银块儿,还时不时用锅铲扒拉几下,跟三个弱智似的。
这样的笑话多见不怪。
现如今不论是民间还是宫中,炼丹已然成为一种狂热,在苦苦求仙求长生的路上,有皇上举着大旗,有满怀憧憬的黎民尾随。若要用七字概括这情景,便是“丹鼎铅砂勤火候”,用一个字概括,那便是“疯”。此前已有交代。
蒋篱:“但是我可不敢保证我炼出来的能吃,万一是毒药呢。”
“…哈哈,我也不敢吃这玩意儿。告辞,好好打一场吧。”胡衿说罢尴尬地掀开红幕下场了。
黑衣只一点头,转头望向戏台对侧。
白衣自接过白面具后,在原地站着一直没动。回过神来开始给面具系带打结,却把头发一块儿打进去了,可能是扯着头皮疼,整个人停顿几秒,定格成一尊雪白的雕像。他松了重来,又给系进去了。
黑衣只能看见他额前的头发在埋头时挡了眉眼,一副束手无策的模样,神情依旧寡淡,准备把那找死的面具一扔了事。
“诶诶诶,别忙扔,”伊娘笑着,赶紧下台把面具摁回那脸上,顺便打了个漂亮的死结。殊不知,一群人在心里暗自咆哮嘶吼,气的眼红,白衣少年那张俊俏的脸在他们心里恐怕是被千刀万剐了一番。
啊,到底为什么,他就能有这样的待遇!
在伊娘给他系结的时候,这人一直甩动着左手,看起来拼命地想甩脱什么东西。
只有他自己知水分干燥后的残留细沙是多么难除净,在指缝里硌人。
黑衣对这样令人迷惑的行为表示好奇,虚了虚眼睛。
白衣一番折腾后,总算是上了戏台。白念敏把剑递给他,他却双手把剑推了回去。
“不用了,我有剑。”
白念敏看着他背匣里的木剑,以为他开玩笑:“小朋友啊,你对面那位拿的可是重剑,虽不是削铁如泥,一剑砍上来…你的木剑怕不是要断。”
白衣不再搭理,自顾自地抽出有暗纹的金丝楠木剑,挽了一个干脆漂亮的剑花,剑锋斜指地,没看他一眼。
白念敏见状一哽,尴尬地掀开红幕陪胡衿去了。
黑衣等白念敏下台,便冲人群问到:“大家想看什么戏?”
白面具背后那双漂亮至极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说好的“比试一番”呢?他还以为惩罚不过比武而已,谁知是演戏。莫非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老四把袖子一撸,一手叉腰:“害,说了你要是不知道呢?”
黑衣倒是无所谓,剑眉一挑:“只要是本国的戏,我应该都知道。”
众人一片嘘声。白衣在原地没什么表示,自顾自地把压在面具下的几缕黑发捞出来,缄口不言一字。
“年轻人就是狂,想当年么,我也是这么个样子…”
老四平日里就是个喜欢八卦的邋遢汉,也不知怎么打听的,尽晓得些荒腔走板来历不明的戏本,无非是关乎男女□□的风月杂谈。刚才见伊娘给这两人如此优厚的待遇,气上心头,决意戏弄下这两人。
老四得瑟地说:“你说你都知道,好,那就《双思烬》吧?”
不出所料,冷场了,而且冷的彻彻底底。
黑衣少年听到这戏本名字,握剑的手不听使唤地抽搐了一下。
“行,你们说什么我们就演什么,决不反悔,誓不隐瞒,”黑衣一扬下巴,“对面那位,你会演吗?”
“碰巧知道。”白衣说这话时,右眼皮跳的厉害。
两个人真想抱头痛哭,相拥而泣,一口陈年老血喷上九天。
演这样的戏,自己的一世英名怕是要毁于一旦了。
“什么《双思烬》啊?我从没听说过。”
“哪里来的野戏本,根本没人看过。”
“就是………”
老四着急得跺脚:“喂,听我说听我说,这《双思烬》可不一般,讲的是一个将军和女幻戏师的事…”
老四刻意把“女”字的音调拖长,使劲朝人挤眉弄眼,一脸幸灾乐祸的坏笑。
众人一下就明白了:哦,这个本子就是拿来整蛊的。
有意思,两个大男人演阴阳戏,可真是千古奇闻,趣事一桩。
阴阳戏,顾名思义,就是男子和女子配合演出的武斗戏。
伊娘没表态,背对着人群而站,手上的扇子越摇越慢,最终被“唰”的一声合拢,塞入袖口。
“哎,伊娘伊娘?你知道这戏本吗?”
“……”
她没做回应,不知是不是在发神,只是再敲锣鼓,轻声道:“那么开始。这回算是他们补偿大家的,不用抛铜钱。”
黑衣在一开始便抢先一步,向白衣抱拳行了一个军礼,在面具的空洞中窥量此人身形。相比之下,他更在意白面具背后的那双美目,沉静的眸光有如实质,浑似某种清凉而厚重的液体从心尖缓缓辗过,让人难以平复,难以呼吸。
白衣双袖一拢,平推出手作揖。犹豫片刻,叹了口浊气,把手落到腰间。
这竟是女子的请福礼。
这场阴阳武斗戏便在台下众人的欢呼声和起哄声中开场了。
白衣少年抄剑一横,刀刃落在白皙的脖颈间,与肌肤相隔咫尺。
响板啪嗒一声响:
“我本是闺阁里待嫁,怎晓得边蛮掳掠过境,流血漂莩,便有丁壮赴战,落得妻离子散。”
白衣一开口,用的是原声,腔调文雅,教人心旷神怡,连台下的汉子们也觉得没什么违和感,不去笑他。其实说出“闺阁”二字时,他本人简直想挖个坑跳进去,再也不出来。
黑衣颇为入戏,神色不变地望着对面的白衣。
白衣手腕灵活地翻转,娴熟地舞了一阵剑,又道:“我心甚怨,一怨朝夕成遗孀,二怨旦暮生灵亡,三怨怒火攻心端无计!”
说完又把剑架回颈边,放低声音温言道:“我怎生是好?”
接着,把那木剑一杵,力道惊人,剑尖竟嵌入戏台板缝中,吱呀一响。台下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白衣站定,望向黑衣。
他透过面具的眼孔打量那和自己一样的倒霉人。黑袍少年的漆黑发四长已过腰,发稍略卷,只束一半。披着的一半越往下越乱,在身侧缕缕交错,颇有百川乱流的的架势。至于束着的马尾,短的碎发不进去支在发带外飘着,长的又搅成一团。
黑衣向前一步,再次空手抛剑,比划两番:“边蛮可谴,待我再率精兵,赶尽杀绝!”
旋即一顿:“且慢,这是何方小镇?荒败如斯,定也无人,待我一探。”
黑衣拔剑四顾,步步逼近白衣,装作视而不见地低语道:“黑影蔽日,不祥之灵。是何人在此作妖术,速速来战!”
说罢猛一回身,剑指白衣。
白衣将剑拔出,立于身后,背向黑衣,振起白袖,用手腕托起披风掩面,遮住了面具之下的鼻翼与笑唇,道:“是我怠慢了将军,敢问将军又是何许人?”
黑衣咬字清晰有力,充满了羡煞众人的少年朝气,这下提高声调:“闲话莫消说,此地无人,我怎知你是不是惑人的妖魔?”
两人这便交起锋来,铜锣音连绵不断,台下的人掂着脚尖,都想看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