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戏本杀

作者:碳焙茶

两人待气息声平定,又回到了开场站的位置。黑衣放剑行礼:“若非姑娘带傀儡为我驱毒物,武夫定当命丧黄泉也!”

白衣拱手:“多谢将军三载作伴,护我周全。”

黑衣:“此役险胜,姑娘仇报,还愿随我否?”

白衣:“怕只怕沙场无归人,深闺望征尘。将军莫念我,我自知余生。”

黑衣:“如此也好,不必牵肠挂肚,空添鬓霜。”

白衣:“将军保重,后会有期。”

黑衣:“我愿姑娘余生无恙,就此别过。”

白衣没有注意到黑衣把称呼换回了姑娘,不过这样倒是平添了几分凄美。

他心想,这戏里的姑娘该是怎样不为情痴之辈,将三载情思抛诸脑后,潇洒独活。

也想,当真有这么一个人,有这样一个故事吗?如果主人公还真实地活在世上,一定要想办法寻访。只希望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在安定的居所内,有爱人与儿女作陪。

这戏名叫《双思烬》,这大概就是其中一思。还有一思,是对亡夫之追思吗?

黑衣也在思量,这将军后来怎样了呢?是成了河边无定骨,还是功成身退膝下承欢…

只可惜,戏本不署名,作者销声匿迹,疑问尽是无解。

两人还在原地,转身面下台下乌泱泱的人群,双双行了军礼。

汉子们也还在回味这出闻所未闻的《双思烬》,没人说话,也没人鼓掌,各有各的思绪。

人群中其实有一女人,是隔壁角抵戏老板的妻子,听闻两个小伙子演阴阳戏,特地跑来看笑话,现在看完了,却不住轻轻抽噎,泣不成声,兴许是感同身受。

这时伊娘从幕布后边走了出来,走到边上,俯身掀起红裙,鞋尖一点,无声地落在青石板上。

她神色如昔,只将眼睛一眯,似笑非笑,眼尾的淡红因而妖冶。她不说一字,向台上两人颔首致意,然后转身面向众人,同往常一样拿花扇点了点自己掌心。

众人这才回神,眼睛猛眨,卖力地鼓起掌来,一片雄浑又粗犷的叫好声此起彼伏,甚至有人又开始往台上扔铜板。

伊娘不耐烦地“啧”了一声,一把握住半空飞来的铜板,往回扔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丢铜板人的脑门心上,疼的他哟哟叫唤。

“你这不长记性的蠢货,都说了这是他俩赔你们的,给什么钱。”

那人摸着脑门,跟伊娘说话,觉得砸个大青头包也值,匆忙解释道:“我这不是看他们演的太精彩,没忍住就……”

伊娘摇起扇子:“哦,就你这两个铜板,你当人家讨口子要饭呢!”

“唉,伊娘说的是,下次不敢了,不敢了……”

黑衣却猝不及防地开了口:“那这戏台上剩的灵符可以给我们吗?”

伊娘:“……”

白衣少年抱着手臂,勾起右边儿唇角:“真要饭呢。”

此人嘴角天生就有些上扬,这样子笑,笑出一股十足的嘲讽之气。

黑衣挑了挑眉:“灵符可不能当饭吃。”说罢,便伸手要扯他白面具。

白衣后退一步,挥起谐卿把他的手打回去:“你自己都说不能当饭吃,还要来干什么?”

饶是手臂上的肉够紧实,黑衣也觉得自己手要被打断掉了:“你就好笑了,只想到吃,这灵符自有用处,不似那几粒米。”

白衣:“哦?说说看,什么用。”

黑衣:“把面具摘了,我就告诉你。”

白衣:“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买我一样东西,我就摘。”

这是个转卖花伞的绝佳机会。

黑衣:“可以,除了卖身契,我都买。”

白衣后退一步:“你敢买,我可不一定敢卖。这其实是一把花伞,绝对的物美价廉。”

黑衣撑开伞面,抿了抿嘴:“嗯,您的审美,真是,不同凡响。”

山茶花感觉有被冒犯到。

白衣倒是习惯了,冷冷地说到:“废话少说,拿钱。”

然后把手心摊开,五指一蜷。

黑衣从一个灰色小布包里拈出一颗拇指大的金元宝,放在他手心里。

白衣摇头,撇嘴一笑:“值不了这么多。”

黑衣摊掌:“我没散钱。”

白衣:“我不信你出门只带金坨子?”

黑衣:“今天例外,你就收了吧,多吃点儿东西。”

白衣:“那我不客气了。”

黑衣:“摘吧。”

白衣:“啊?”

黑衣:“说好的我买伞,你就摘?”

介于刚才在监狱里受的气无处发泄,烧焦肺腑,特别想找人吵一架,某人准备不要脸一回。

白衣:“我不。”

“……”

黑衣叹了一口气,被此人的倔脾气折磨的有些无奈,便怼了他一句:“你又不是通缉犯!”

白衣嗤笑一声,回怼道:“那你也不是捕快。”

一双茶褐色与一双墨色的眼眸就这么十分危险地对视良久。

说实话,黑衣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他,不论是整个人散发的气质还是声线,都让他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但又很难说准。时至如今,他已经不太敢奢想或承认了,毕竟那是他多年以来跨不过的心坎,每每行经此处,必有旧景浮现回眼:

阶上青烟倒流如瀑,咫尺寒梅,依稀眉目。

他无数次试图说服自己忘却,终究是徒劳。

黑衣颇为自嘲地轻笑一声,摸了摸鼻梁,语气无端温和下来:“算了,那就不摘吧。”

白衣愣住了。自己说话这么欠揍,他以为面前这位不会给他好脸色看,或者是直接走掉不理会他。

这时,胡衿猛地掀开红幕,探一颗胡子拉碴的脑袋出来,做贼似地左顾右盼。

胡衿和白念敏方才将红幕露了个缝,脑袋一上一下,目不转睛把戏看完了,看完了觉得打开了新世界大门,还有点自惭刚才口出不逊。

胡衿似乎很闲:“小兄弟,来喝酒吧?”

白念敏捏着嗓子,尖声尖气地附和:“伊娘亲手酿的哟!”

年轻人将黑袖一甩:“行,我正好把千钧还你。”

然而白衣还在神游,不知思量着什么,只留给他一个极漂亮的侧脸。

黑衣走到一半,调头来拍拍白衣的肩:“兄弟,来喝酒啊。”

白衣摇头,松了绑袖,冲他摆摆手。

“好吧,不勉强。你叫什么?”

白衣望着黑面具后明亮非常的一双眼眸,斟酌一番,苦笑着答道:“姓梅。”

这个姓氏仿佛天生带着重量,压在心尖上有些难过。

黑衣的脸上表情微变,但藏在面具后没让人看见。

“真的?”

多年以前,他见过一个与自己同龄的梅姓孩子,不过只见过两次。但是心里想到的那位,大概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

就算看得清面容,也不可能与当年一致,从童年到少年,时节变迁可以把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不剩端倪。

不过他还是嗟叹了一番:好一个捉弄人的巧合,好一个天道好轮回。

梅相路勾起唇角,有不痛不痒的戏谑之意:“怎么,要不然呢?你想我姓什么,要我跟你姓么?”

黑衣的嘴唇红得恰到好处,笑起来时更是夺魂摄魄。

“梅兄当然不用跟我姓。我姓蒋,单名一个篱字。”

半鉴的小孩儿们几乎都是听着蒋少爷的传奇故事长大的,唯独这一位听了他的名字什么反应也没有。这倒使他有一丝侥幸和好奇。

“好,那蒋兄,我们后会有期。”

蒋篱右挪一步,用身子挡住梅相路的去路:“你住哪里啊?”

“……”

没有任何回答,背后是观赏幻戏的人群在喝彩,喧嚣声一浪盖过一浪。

梅相路的视线从蒋篱眼底撤离,当机立断地转身,向台下的伊娘作了一揖,匆匆离开了。

蒋篱尴尬地眨了两下眼睛:“喂……”

当真是守口如瓶,什么也不肯说!

伊娘折起扇子,冲白衣摆摆手,没有多做挽留。

蒋篱看着梅相路衣衫飘飘地在人群里穿梭,映着灯笼红光,就像一片雪花逆血流而漂浮。

他只见梅兄走的有些急,面具不摘,不知是不是心不在焉,一路上撞了不止一个人,被撞的人刚要破口大骂,望他一眼却不再说什么。大概是那天生的笑面让人恨不起来。这么一张天生漂亮的笑面,要是表情再丰富些,不知道有多可亲多讨人喜欢。

只可惜梅相路神情淡薄,要笑也只是勾勾唇角。墨眸里的五分温柔沉积成甜酿,剩下五分是清冷和落寞佐酒。

“不摘面具的下场啊。”

蒋篱把破烂似的铁弓拾起,另一手拎着花伞,走进红幕背后的酒楼,冲胡衿和白念敏打了一个响指:“喂,你们最近有听说过姓梅的通缉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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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全黑,小酒馆里挑起昏昏烛焰,众人推杯交盏,一番浓郁市井气。

“通缉犯?姓梅?这哪敢有啊,”胡衿抄起酒壶,将桌面上三杯满斟,一杯推给白念敏,另一杯推给蒋篱,“这里人多口杂,说不定藏了大理寺的捕快,还是少说这些。”

蒋篱耸肩:“也对。”

胡衿又细细打量他一番,继而问道:“老弟,这一身够派头啊,干什么的?”

“还能干什么,”蒋篱支着下巴,指腹在杯沿上兜转着消遣,“炼丹的。”

“噗!”胡衿没忍住,一口酒雾喷了出来,给对面的白念敏免费洗了把脸。

蒋篱挑了挑右眉,替白念敏默哀。

“……?”

“姓胡的!”白念敏咬牙切齿地将水汽抹去,一巴掌狠拍在桌上,震得蒋篱手指一蜷,“你他妈自己说,喷多少次了?”

胡衿笑得断气:“六……哈哈哈,六次!”

白念敏站起来想呼胡衿一巴掌,奈何伊娘在一旁,他答应了不再和胡衿动手的:“哇,你还好意思是吧?”

“不怪我,他自己说他炼丹!”

“炼丹怎么了?这世道炼丹的还少吗?”

“不是,”胡衿还在笑,“哈哈哈,他这样像吗?我从没见过谁,扯谎还扯的这么一本正经!”

“没扯谎,”蒋篱心不在焉地往门外瞥了几眼,像是想见着什么人一般,“耿老编的《金丹诀》,早吃透了。”

“是吗,那就说说看,”白念敏还在用袖子狂擦脸上的水,皮都快掉了一层,“要不然对不起我这一脸唾沫渣子!”

“行啊,”蒋篱叠起两条长腿,筷子在手里熟稔地转着,四指交错起伏,“现场无偿传授。”

“豁哟,”胡衿来了兴致,“可真划算!待我学成了,明儿教训邻居那俩熊孩子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