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戏本杀

作者:碳焙茶

“那听好了,”蒋篱清清嗓,将玄色袖子挽起,露出瘦劲的小臂,又竖起一根手指,“第一,最基本的,丹分为哪几种?”

胡衿哈哈一笑:“丹就是丹嘛,都一个样,圆的呗。”

“怎么会,”蒋篱轻嗤一声,“丹分铅丹和汞丹两种,前者称黄丹,后者称金丹,其中金丹是最上乘。灵汞可由朱砂炼化,又称水银,有毒,民间把握不好火候很容易失败。”

胡衿:“我还以为水银就是水煮银子呢...”

白念敏也嗤了他一声:“粗鄙。”

蒋篱晃了晃第二根手指。

那食指纤长,在猩红烛影里显得骨感而明晰:“第二,炼丹在什么时候炼最好?”

“早上呗,”白念敏不以为然地应到,“早上看得清楚。”

“不对,”蒋篱摆手,“要在晨昏交替的子时。”

“为何?”

“子者阳生之初,晦明交替之际,阴极而阳生,阴火销而阳火息,此乃近纯阳之时,最宜炼丹。”

“怪说不得,”白念敏一拍手,“我有时起夜,常见得别处屋顶白烟缭绕。”

蒋篱又竖起第三根手指:“好,吹什么风的时候炼最好?”

“热风吧,”胡衿很自信地回答道,“热风干燥,吹不灭火。”

周围有旁听者嘲笑起胡衿来,白念敏也加入了进去。

“热风,热风,”白念敏笑得捧腹不能自已,巴掌铲着桌子,“你怎么不说人来疯呢哈哈哈……”

“滚开,好意思笑我,”胡衿瞪他一眼,“玩你们的射覆,这是老子认的师父。”

所谓射覆,便是依靠卜筮之术盲猜测蛊里藏的器物,猜错了便罚酒。百戏巷里很是流行。

现在就有一群人正围在墙角玩这个。

“要吹巽风,”蒋篱指尖蘸酒,在桌面上比划着八卦图,“这巽风吹鼓六阳,入艮归坤,顺应日月盈虚,能有所蓄藏。”

蒋篱话音落罢不再开口,却发现有很多人在周围听痴了,正盯着他看。

一双双渴望知识的大眼睛……

“看我干什么,”蒋篱把筷子往桌上一摁,“再讲要给钱的。”

白念敏的声音本来就挺雌雄莫辨,低声嘀咕起来听着竟有些嗲:“你看着不像缺钱哪……”

蒋篱有被恶心到,抄起那寒碜铁弓欲走:“是吗,你看着也不像缺心眼儿。”

“……”

白念敏再次尴尬地闭上了嘴。

“唉,小伙子先别走嘛,”邻桌有人调侃到,“你这么懂玄,应该也会算卦的吧?”

蒋篱抱起手臂,细想着方才种种,突然很想出去把那白衣追上:“别了,算命也要给钱。”

“射覆会不会啊?”

“不会。”

“你就帮我们一把吧,”有很多人已经醉得脸颊上色,“伊娘玩射覆太厉害,我们赢不了。”

她不会占卜之术,却擅察言观色,能从那些人的只言片语和神色里猜出端倪。

赢也就算了,陪输家喝下一杯又一杯,喝完却不见分毫醉态。

果真是千杯不倒,红袖染了深重酒气,却和众人调笑地更加开心。

有好多人不敢再猜下去了,到最后只剩了伊娘一个,找不到人赌酒正在发牢骚。

伊娘两指拎着酒杯,头发已不如刚才那般精致了,正坐在桌沿哼小曲,回味着烈酒醇香:“年轻人,他们酒量太差劲,运气又不好,你可以的吧?”

蒋篱耸耸肩:“我怕是不能。”

“怎么会?你一看就是很能。”

“何以见得?”

“唇红齿白的,酒量怎会差。”

“我已经戒了。”

“哦?这是何苦?那么年轻就戒酒?那多没意思,”伊娘语重心长地叹到,“这世间好多风景,都是醉时明艳的,好多乐子,都要到这酒缸里寻。”

她说罢又灌一杯,杯沿留下红色痕迹。

蒋篱:“醉时欢谑,固然可喜,但也不免会坏了事情。”

“坏事又何妨,坏它个十次百次,不就习惯了,看开了,老娘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是吗?

蒋篱笑着啜了一口。

清冽而陌生,却好上瘾。

两年前新雪初霁的十二月冬夜,年关最末,新岁最初,谁醉步醺醺,谁跌跌撞撞,被推入了该死的温柔乡。

虽说那花色缭乱的小楼,没能让他产生丝毫兴趣。

“有些事坏不得第二次,若是坏第二次,那便成了罪过。”

“醉了总该有人管你。”

蒋篱颇为自嘲地一笑带过:“没有的。”

“既然无人管,”伊娘晃了晃手中的木蛊,冲他笑道,“不如留下来了结这一局射覆,开心开心。”

就算现在出去找,那人应该也早已走远了,追不上了。

“行。”蒋篱回身,轻飘飘应到。

心尖上漫过一阵缺憾与失落。

人群渐渐喧闹起来,在蒋篱和伊娘背身蒙眼的时候,许多人正七嘴八舌地讨论往木蛊里放什么。

有人说,要放金石类的物品,质地坚硬,不容易勘透。

还有人说,放活物,比如壁虎草虫之类的,气息流动无常难以猜测。

“嘿,老弟,”伊娘称呼人的方式竟也是如此接地气,“你俩是认识?”

这个“你”指代不明,蒋篱也不知道她到底在说谁。

蒋篱回神,指节在手臂上叩着:“谁?胡衿白念敏?都不认识。”

门外那演杂技的中年男人见戏台打烊,知道商机来了,便又将松香布包含入口中,殷勤地喷起火来。

兴许是不见伊娘心情大好,喷的还是绵延不断的翻身火,一时热浪蒸腾,将室内众人熏出汗热。

“不是他俩,”伊娘觉得热,便将裙裾卷了起来,打一个活结,也不管有没有人看到,“我说刚才那白衣服。”

“他啊,”蒋篱一愣,“可能认识。”

“这是个什么说法?见过又忘了?”

蒋篱也感到一阵窒息的气流,随手拽了拽领口,以散去灼热:“说不好,很玄妙。”

馥郁的沉香气呼之欲出。

“那便是有面缘了,”伊娘很是笃定,“缘分这东西,着实妙,稍有闪失,便一去不复返,若要强留,又偏偏留不住。”

“是啊,”蒋篱又是自嘲的一声哂笑,“好比东逝水。”

“所以说呢,”伊娘在他肩头一拍,“缘分难得。有空就多聚聚,多个朋友,总是好事。我这戏班,也不图什么,无非是让人们多接触些,多个人做伴。”

“承你的好意了,”蒋篱习惯性地抱了个军拳,“谢谢伊娘撮合。”

“哈哈哈,这算哪门子撮合,我撮合两个大男人干做么,”伊娘忍俊不禁,“你不是没喝酒吗,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蒋篱摆手:“玩笑而已。”

这时,有人把蒙着眼的蒋篱和伊娘带到了桌边,摘下遮眼布。

桌上只孤零零一个木蛊,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一点线索也没有。

他们已经商量好了。

木蛊里放的是一根铁链,生了锈,从某人的鞋帮子上拽下来的,既坚硬又无定型,既有金石的坚硬,也有活物的莫测。

“姐,”白念敏喊伊娘喊得熟络,“你旁边这个,玄学很厉害的。”

伊娘抖开嫁风,向众人抛个眼色:“我一样让他输了喝酒!”

众人一片喝彩,还有的吹着口哨:“好!”

蒋篱只是笑笑,朝头顶看一瞥。

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今天,他总觉得有一种如影随形的窥视感。像是虚无的视线,在空气里弥散着,包围着,向他渗透。

这种感觉不是没有经历过,但最近一次也是十年前了,在涂台山里。

他觉得自己应该出门看看天,看有没有凭空多出些星宿来。

“嗯……你们几个站出来,”伊娘点了三个人,“离我近一些。”

有人不情愿:“为什么?”

“不敢吗?”

“……”

那三人过来后,伊娘把他们从头顶到脚底又细细审视一番,最后“哦”了一声。

其中一位不安地咽下口水。

“你,”伊娘骤然指向他,“你身上少东西了是不是?”

那人吓得一抽搐,周围人也变了脸色,看起来有些失望。

伊娘这下更确定了。

“就你了,我问你,你鞋子上的那根铁链呢?”

那人惊呼:“什么?!”

“是吧?看样子我又猜对了,”伊娘满意地收起扇子,“你们这群人哪,是熟客,我还能不了解么?”

“小伙子,”伊娘朝蒋篱得意地挥挥手,“你猜什么?铁链我先猜出来的,你不能再猜这个了。”

蒋篱从角落房梁收回视线。

他觉得自己又出现幻觉了,似乎有那么一秒,看到房梁的轮廓颤动了一下,如同涟漪。

或许是喷火带起的热浪而已。

“到我了?”

“到你了!”

“我……”蒋篱用舌尖顶了顶上颚,“啧”了一声,“那我就猜什么也没有吧。”

他神色如旧,没觉得自己在说什么荒诞的事。

“你别开玩笑啊,”白念敏瞪大双眼,“输了要喝酒的,这也是铁规矩!”

众人都在窃笑,只有胡衿十分崇拜地看着他,双眼放光:“啊!这一定就是高深莫测的玄学了!老弟,我信你!”

蒋篱听了这声“老弟我信你”,一下子笑出了声来。

不得不说,少年人的笑声真的很动听。

“行啊,我要是输了老胡你得陪我喝。”

“喝嘛,”胡衿捋了吧把胡茬,“我老胡也算半个酒痴!”

白念敏故作神秘地捧起那木蛊:“开蛊咯?”

众人欢呼:“开!开!”

然后木蛊就被缓缓揭开了。

然后小酒馆里就没有声音了。

如果惊掉眼球真的可以实现的话,现在大概有满地的骨碌碌眼珠子。

没人敢信,包括蒋篱自己——那木蛊里真是空空如也,在场所有人都可作证。

过了半晌,伊娘回过神来,问了一句:“东西呢?”

众人也回过神,一齐望向蒋篱。

蒋篱冷笑不迭:“看我干什么?”

白念敏举起双手:“我…我真的没动过…”

“我们也没有……亲眼所见…”

“绝对是放进去了的…”

有人开始俯身在桌底找,有人揉眼睛以为做梦,还有人一身冷汗地往别人身上贴,生怕见鬼似的。

当然也有人怀疑蒋篱,毕竟是他猜里面没东西的,只能是他自己搞鬼。

于是有人凑到蒋篱身边端详他,还动了动鼻子,似乎是嗅到些什么。

此人突然后退一大步,一脸恍然大悟,以及一脸愤懑:“我知道了!”

众人焦躁不已:“什么什么?”

“是幻术!”他指着蒋篱,“幻术用来蛊惑人的,不是沉香就是朱砂,他身上的沉香味很浓郁,我们都被他骗了!”

蒋篱倒是饶有兴趣:“哦,我都不知道还有这等玄术,你讲与我听听?”

众人:“也给我们讲讲?”

“别装了,”那人义正辞严,“幻术,顾名思义就是玄虚的致幻法术,使用者能用香粉蛊惑观众,用意念掩盖真实,让我们如他所愿,看到种种荒诞之景,比如说——这木里头是空的!”

蒋篱点头首肯:“有趣。”

胡衿现在简直视蒋篱若神。

有人心急如焚:“那怎么才能让他解除这种幻觉?”

“很简单。”

那人说罢就朝蒋篱扑去,想揪住他的衣领。

蒋篱侧身一闪,右腿再一扫便将那人击跪在地上,扣住他的双臂在背后,不带喘气的:“你想扒我衣服?”

白念敏和伊娘:“哇哦。”

动作太快,众人还来不及看清呢。

胡衿这下信了,蒋篱他真不是个炼丹的。

或者说,不只是炼丹的。

跪在地上的人十分艰难地回头:“你赶紧把沉香撤了!要么把蛊惑人的衣服脱一件!”

蒋篱松了他的手,再度抄起铁弓,走向门口:“脱衣服没用,扒皮有用。”

那人挣扎着起身:“你要干什么?不准走!立刻解除幻像!”

“我走了幻象不就解除了么,”蒋篱甩给他一个侧脸,“你傻的可以。”

待蒋篱迈出门槛三步站定,众人便围过去,静静围观着那蛊盘,等着上面出现一根铁链。

可是一切照旧。什么变化也没有。

“这不可能,”有人冲门外喊话道,“你要再走远一些!”

“有完没完?”

蒋篱的耐心也所剩不多,他从腰间箭筒里抽出最后一根箭,架上弓槽,瞄准了桌上的木蛊。

所有人纷纷散开,抱着脑袋。

手落箭离弦,残声有余,残影却不留,在十步开外的地方,那木蛊被钉在墙壁上,当即碎裂。

咔嚓一声,清脆极了。

伊娘见了这一击中的的飞箭,颇为震惊,搁下酒杯便冲了过去。

“先别走!你是不是禁军的弓箭营校尉?”

“可能是,”蒋篱松了弓弦,“伊娘对不住了,你那木蛊我会赔。”

伊娘连忙点头:“好,好,不赔也成。”

“我可能要先走了,记得告诉他们,”蒋篱把铁弓背回背上,“幻术是假的,再告诉胡衿和白念敏,炼丹也是假的,别信我说的。”

伊娘一出门,那吐火的便溜了,二月夜寒重新席卷。

她从未听过如此言论,惊道:“这怎么会?”

“这世上没鬼怪没神仙,成不了仙也入不了魔,”蒋篱转了转手臂,“至于铁链为什么不见,我想迟早会有解释。”

蒋篱又望向方才那扭曲的房梁,却发现一切早已复原如初。

“但是那一定是非常真实的,不玄虚的答案。”

“得到答案以前,我们这帮人怕是要做不少噩梦”,伊娘有些遗憾地说,“毕竟能隔空取物的,肯定不是人。”

“但也不是鬼。”

伊娘笑了:“你怎么就敢确定?”

蒋篱望向蜿蜒戏巷的尽头:“秋某说的。”

“嘘!小声点,别让人听见了,秋某的通缉令,整整十年没撤!”

蒋篱沉默半晌:“嗯,有道理。这样别人也少说他闲话。”

“蒋少爷,”伊娘已经可以肯定他是谁了,“你到底为什么,信秋某啊?”

好问题。

好熟悉的问题。

“缘分罢了,”蒋篱迈步欲走,“你自己也说过的,缘分难得。”

“没错。”

“所以你今天这番话我记牢了,此后遇到缘分也定不会轻易放。”

伊娘倚着门框:“所以你要去找你的白衣朋友?”

“不用找,”蒋篱抱拳告别,“有缘人自会再见。”

“对,对。”伊娘望着蒋篱远去的背影,轻叹一声,不知想起了谁,“无缘人不论怎样都会陌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