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具的系带是被梅相路硬生生拽断的,似乎不怎么费力气。
他步调极快,也不知道自己在为了什么气急败坏,为了什么烦躁不堪,连雨点的降落都毫无察觉。
梅相路振袖,打了一个喷嚏,那残留在鼻腔里的,似曾相识的味道霎时卷土重来。
沉香的味道时浓时淡,在鼻窦处萦回难散,死命纠缠着他,真正的肇事者却在某处与人把酒言欢,无知无觉。
二月半,清冷淅沥的雨,想要宣告漫长寒冬的终结,怎奈春寒料峭。
梅相路敛了披风与衣襟,在绛红色的府门前驻足,一辆马车也在他对面不远处同时停下。
他退后几步,俯首前推作揖,站定不动,任由雨水浇凉了后脑,汇成细流,顺着颈骨交错。
仆人慌慌忙忙把台阶搬到一侧,又手忙脚乱地为那人撑起素色的伞,雨点打在伞面的声音和柳丛簌簌的声响混合,让空荡长街热闹了许多。
来人约莫四旬,一身红黑相间的蛇纹朝服,面容肃穆,不似会大喜大悲之人。
梅相路不说话,梅昭章也不说话,就这么在细雨里相对伫立着,没有半句话的寒暄。
过了半晌,梅昭章拧着的眉心骤然一松,一个手势,让候在一旁的方韫递了伞过去:“退朝后我听人说,你的画,皇上喜欢,后宫的嫔妃们也喜欢。看样子,这么久以来,画技长进了不少。”
梅相路接过,什么表示也没有,只是扯起嘴角,露出一抹淡漠的笑,撑白伞道:“那是锦爷教的好。”
他的视线始终落在青石砖上,看着湿润的柳叶,看着马灯的黄晕。
梅昭章闭眼点头,长叹一口气:“嗯,嗯。传闻说徐冬锦他老人家最近身子不大好,在徽镇的旧宅里养病,可是真的?”
“对。”
仍是言简意赅一个字的回答,梅昭章却是习惯了,不再追问,凝视着梅相路。
他已经有许久,没有仔细打量过自己的儿子了,平日鸡鸣时出门,漏断时归家,明明同住一府,生活轨迹却没有半点交集。
个头更高了,眉眼也比以往深邃些了,神色却一如既往的寡淡。
他不禁皱了皱眉。
“实属难得啊,你今天居然跑出来了?”
“不过是散散心。”
梅昭章的神情骤冷,虚了虚眼睛,似在警惕什么:“你可有去见什么人?”
大概是雨水太凉,梅相路的后颈无端蹿升起一股寒意,顺着背脊蔓延向全身。
“我并无旧识。”
梅昭章皱了皱眉:“要说没有,也不算正确,很多年前,你还是有一个的。”
梅相路轻描淡写:“已经忘了。父亲是怕我与他再见么?”
梅昭章偏开头,自顾自地笑了几声:“不过笑谈罢了,无须当真。再说了,时隔这么久,缘分早该断了。”
梅相路苦笑片刻后,嘴角慢慢跌落回去。
“你手上拿的什么?”
“面具。”
“看来很谨慎嘛。”
“如您所愿。”
沉默,依旧是沉默,在夜幕里发酵,在空街里滋长。
“对了,还有件事。”
“什么”
“你明年此时便到弱冠的年纪,也是时候,该谈谈婚嫁之事了。”
“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梅昭章的脸色似乎更平易了些,回到了闲谈家常琐事的语调:“今日退朝后我与诸官闲谈,得知这兵部尚书林献策家中,有一长子,与你年纪颇为相仿,稍年幼一些,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他…”
梅相路把手拢入袖中:“您难道要把他许配给我?”
梅昭章难得神色忽变,提起眉毛厉声道:“真是胡闹!”
“相路,你说话犀利,好,这点从小到大都未曾变过我知道,但有些话,确不能乱说的!”
面前的年轻人依旧不以为然:“那您提他做甚?”
“正是因为林献策谈起他儿的事,这才点醒了我,多问几句又知,他家还有一千金,名叫林笑语,温婉多才,或可一见。”
“您不是素来不结党羽吗?”
梅昭章一愣。
“我那是为了你好,才没管这么多。你结交的人本就少,更别提姑娘。为父总不能看你往后尚虚中匮,任你孤家寡人一个。”
“我现在并无任何想法,父亲无需为我多虑。”
梅相路说罢毫无犹豫地推门而入,两人再一次不欢而散。
府里的药烟漫漶而出,浅淡苦涩。
“好,好一个梅相路。”
梅昭章望着梅相路近在眼前的身影,突然发觉自己要微微仰望才能看到他头顶。
“有脾气,这点像我。”
******
戏巷的邂逅暂告一段落,不妨先说说大汉朝的近况。
今年,是汉宣帝登基第十六年,年号神爵。
早在七八年前的那段时期,草木灵和禽灵的到来添了不少乐趣。与之同时,匈奴不断骚扰边境,边防战事日夜不息,大大小小的战役接踵而来,可以说是水深火热。
死守国门,捍卫社稷,是当务之急。汉天子脚下的精锐之师怎能坐视虎狼之辈蚕食鲸吞?怎能容忍边蛮在战场上用欺人之计战胜?
可是时间不会因此流逝的更快,急也没用。历史的进度条,从来都是匀速的,坚定的。既然要打拉锯战,在那些时间的空隙里,就会产生故事。
宫里的故事,百姓的故事,有一个人的独白,一群人的哭诉。有人听着胡地的边笳暮鼓就可以哭起来,有人到日出就能笑上一天,悲喜交织,冷暖兼有。
故事流传的广,可以写成戏本,流传的不广,就成为谈资。
而现在的汉朝正处于兴盛时期,无巨寇需平,无国难需纾,人们安居乐业之后,对诸多戏种的狂热与日俱增,那些尘封若干年的戏折子被拿出来演,那些五味杂陈的罐子被搁在耳边拍,看能不能抖落些什么。所以,有两件事情正逐渐风靡全城:一是看戏,二是炼丹。
俗话说的好,不自信的皇帝要杀人,自信的皇帝想成仙。
当朝的宣帝也逃不过这定律,所幸他还算清醒,并非嗜丹药成瘾,偶尔有兴致了服两颗,有大批的方士请求供职丹房或钦天监,他不抵制,但是留的人也不多。
那剩下这些总不能成无业游民吧?他们也要养家糊口,只好随着潮流,在民间大肆兴炼丹之术。
这便是,所谓的“疯”,无可遏止的全民狂热。
那些没吃过丹药苦头的人,不知道它的荼毒可以有多深重,只知道金砂银砂什么的吃了,就可以遨游太虚,长生不死,是个顶好的东西。
吃过丹药苦头的,冒热汗、腹痛、满眼幻觉、满嘴胡话,还死心塌地地以为这些是成仙的必经之路。
只有极少极少的明白人知道,这哪里是成仙之路,这分明是黄泉路。
蒋篱离开时叮嘱伊娘的那番话,并非虚言,只是没人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