匿名戏本杀

作者:碳焙茶

这个人影的出现,一时间把他心中逐渐黯淡下去的希望尽数点燃。将近二十年的人生里,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绝处逢生的狂喜。

他猛的一拍马背,而那马似乎也非常有灵性,知道主人此刻有了把握,便拼尽全力向那人奔去。

马灯的火焰在剧烈摇晃中被灯油自己给灭了,显然他不可能停下来擦根火柴。电光消逝后,他在纯净的黑暗中无法看清那人,只能猜是个男人,毕竟是独自行动。那人身后跟了飘着几团轻盈的荧光雾气,看样子收了几只草木灵。

二十五米。

他开始发问:“兄弟,你会驾马吗?”

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会。”

总感觉声音有些熟悉。

“你有剑吗?”

“有。”

“你知道路吗?”

“大概知道。”

他快哭出来了。自己究竟做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在这样的时刻真遇到了这样的一个人。

他几乎是以哭腔说到:“你就是神仙啊!!!”

“哈?”

马蹄在五米处刹住脚,滑行一段,恰好在路人脚前停住。

“请赶紧上马。”

“等……”

“大爷啊,我求您了!快!”蒋篱一边回望着狼群的动静,一边恳求着。

那路人见他如此焦急,也就利落地翻上马,坐在校尉身前。

一阵独属沉香的香气再次包围了他,与那天如出一辙。

梅相路震惊不已,刚想开口喊一声蒋兄,背后那人却已双手绕过自己握住缰绳,让马往路的尽头疾去。

原来刚才那一“刹车”,也恰好把狼群的希望点燃了,卯足了劲追上来。

蒋篱一阵摸索,捉住了他的手,把缰绳强行塞进他手里,用温柔而急切的声音说道:“你只管带路下山,不要回头!”

说罢,蒋篱把弓再次从背上取下,回身对准狼群,挽弓如满月。这弓自然不是那天混百戏巷时的破烂铁弓,而是一把有繁复纹饰的长梢弓,线条流畅如蛇,弓把由西域胡杨木雕刻,两端弓梢接着尖锐兽角,各附三片金属枭翎,实属罕见之物。

此弓名曰“蛟螭,”有鳞为蛟,无角为螭,上可腾跃波涛,下能蜿蜒江汉。

有人带路驾马,蒋篱也不必心慌了,冷静下来观察狼群。

他的目光锁定在为首的五匹公狼上,将它们的一举一动收入视线。

最中间一只,四腿坚劲,神态坚定,涎水不似其他几只流的邋邋遢遢四下飞溅,耳朵支立向前,尾巴高抬,微微向上卷曲,一副高傲之态。这应该就是头狼了。

蒋篱把那箭尖一摆,对准头狼凶狠的左眼,松手。

弓满弦惊,残影晃过,顷刻间,那狼的左眼已成一血窟窿,鲜血喷射如涌。它就地倒下撕心裂肺地哀鸣着。

射杀头狼的方法果然见效,后面有七八只小狼立马住脚,围着头狼呜呜叫唤。

剩下四匹公狼见领袖受伤,却更发疯似地前冲,双耳平出,背毛倒竖。

蒋篱虚起右眼,再射一箭,射中其中一匹的脖子,当场毙命。

梅相路只听见背后凉气飕飕,群狼哀鸣,不由得去想蒋篱到底是何等人物,箭术如此精绝,居然能在山脚禁军的严查下混入山里。

在梅相路眼里,禁军就是禁军,统一执银剑带头盔能砍人。那八个分支,他更是没有听说过。

所以,蒋篱箭术再怎么厉害,他也不能把他和禁军联系起来。

到了一个岔路口,梅相路凭着记忆,毫不犹豫地左转。而蒋篱刚才在这里是右转,所以绕回了原地。

转弯的时候,马蹄趔趄了一下,四只头狼带着五六只坚持下来的小狼追上了他们,和他们并驾齐驱。

其中一迫不及待地张开嘴,一口拽住了梅相路的披风。

蒋篱见状立刻用手揽住梅相路的腰,不让他被拽下去,同时抽出他背上的木剑谐卿,向那饿狼的脖子插去。

紧接着,他松开梅相路左右应付,剑剑毙命,解决了四只公狼。剩下的小狼弓着背,夹着尾巴往两边逃散了。

木剑从狼尸抽离后,蒋篱依旧波澜不惊地挽了个剑花,血点花瓣一样缀在山径上。

狼尸与血迹遍地,给山谷中平添几分血腥与惊悚。

黑马终于可以慢下来悠悠散步,好生歇息一番了。

蒋篱把剑搁腿上,将弓箭背好,再拍落黑靴上的沾血的狼毛。

“兄弟,你这把剑特别好使,材质恐怕不一般吧。”

梅相路故意不回答他,憋着笑,只是倾身在马脖子上挂着的小方匣里翻出一张砂纸和一根火柴,熟练地将双手对挫,火柴一擦即燃。

马灯的灯芯剩半截不到,点燃后也只能苟延残喘,亮度感人。

蒋篱闲下来,举着那剑想看出个所以然,但是光线太黯淡,只看到黑漆漆一片影。

见这剑没有丝毫反光且手感不够冰凉,他恍然大悟:“所以这是把木剑。木剑怎么会如此……等等,木剑??”

蒋篱突然沉默,想到自己半个月前的雨水日不就见到过一把木剑吗?他还记得,那木剑叫谐卿,主人是个姓梅的少年,长发披散,一身雪练白衣,一度被自己怀疑为情节不够严重的通缉犯。

他把重新去摸那剑柄,感受到细密的木刻纹理。

果然是雕花的,且雕工甚好。

蒋篱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到身前不到半臂距离处的人,穿着浅色衣裳。

他喉结一动,压低了声音:“…梅兄?”

梅相路嘴角一抽,把笑容打散,佯装茫然地回答:“认错人了,我不是。”

蒋篱想起这一茬后,觉得这温和清澈的声音无比熟悉,认定了这就是姓梅的那位。

“你就是,别糊弄我。”

梅相路听到这人颇有些委屈,脸颊上隐约浮现笑涡。

他打趣到:“你方才不是叫我神仙吗?”

“这个……”

蒋篱回想起那句带着哭腔的“你就是神仙啊!!!”,一下子无地自容。

谁知梅相路又开了口:“对了,你还叫我大爷。”

蒋篱连翻下马去跳个崖的心思都有了。

“梅大爷,求求你,别说了。”

“再说一遍,我不是你的什么梅兄。”

蒋篱往前一挪,几乎贴着梅相路的背,伸出左手,用五指捏住那冰凉的下巴,往左边轻轻一转。

梅相路本在窃笑,猝不及防地被人转过脸去,借着马灯的微弱火光,第一次看清蒋篱的容貌。

依旧是那几近血红的唇,挺拔的鼻梁,然后往上看,望入那明亮非常的茶褐色眼睛,像一杯浓而炙热的龙井。睫毛纤长,眨眼时甚至能在眼皮下方投映下一小片阴影。

蒋篱的五官非常立体,棱角分明且充满朝气,看上一眼,恐怕一生都难以忘却。

而蒋篱也是第一次看见梅相路的脸,上次没摘成他面具就让他跑了。

他扳过身前人的脸,只见蓬松的碎发下是一双无比漂亮的眼,上眼皮微微折出一个优美的角度,给人以时刻都在浅笑的错觉。眼眸年轻却深邃,折射着马灯的暖色光晕,好似千丈墨潭上浮着一花灯,动人心魄。

他的心顷刻化成海泥,陷下去一大片。

蒋篱迅速收手,捏两下鼻梁。

梅相路不知为何又开始盯着人嘴唇看,蒋篱这么一放手,他才把眼神挪开,回头按按眼皮。

梅相路回身后,再次遮挡了微弱光源,使蒋篱回到了半瞎的状态。

蒋篱其实还没看够:“梅兄刚才居然矢口否认,现在我记住你长什么样了,下次你骗不了我了。”

“下次吗?”

两个人两周前初次相见,这才见第二面而已,并非故交,第三面尚未成定数。因为梅相路对有关自己的事只字不提,口风把的极紧。

蒋篱心想,这十九年来,半鉴的边边角角,哪里没有他身影,他却不曾交到过一个知己,确实令人嗟叹。

“梅兄,我们已两次见面,上一次我们阴差阳错演了场戏,这一次你助我杀退群狼,也算是缘分。不介意的话,可以交个朋友,以后还可见面。”

梅相路扯起嘴角,微笑以应。

由于行踪诡异,从没人知道梅相路干什么,去哪里。他刻意避开了与人的接触,逃过了无数视线。

“我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朋友。我曾经有一个,但他后来再没来找过我。”梅相路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嗯,那肯定不是你的问题。我呢,曾经有个一面之缘的朋友,想找他,却不能够找,不知道去哪里找,至今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生我的气,是否还记得我,”蒋篱颇为自嘲地一笑,“其实我气走的人不止一个。”

“……你怎么做到的?”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做到的。既然是难兄难弟,凑一块儿有个照应,看谁先气走谁。”

梅相路把马缰绳一牵,载着两个人的黑马转右,终于又看到了人迹:“可要是我十天半个月不找你,也不让你找我,你还把我当朋友吗?”

蒋篱抱着臂,随着马步一摇一晃,仰头看着欲雨的天幕:“会。”

“要是我家境清贫,万人唾弃呢?”

“这有什么,是唾弃你的人有眼无珠罢了。”

梅相路的笑容淡下来,轻声道:“要是我极其无趣呢,喜欢拒人千里呢?”

蒋篱手在马背上一撑,换了个坐姿,面向左边,双腿闲散地垂在马肚子旁边。再将右臂一屈,手肘搭在梅相路右肩上,莞尔一笑。

“梅大爷是我见到过的人中,最有趣,最可亲之人。”

“蒋兄弟不吝美言,盛情难却啊。”

梅相路轻轻拍了拍搭在自己右肩上的手臂:“那么你把手放下去,我就答应了。”

虽然不知道梅兄名甚,叫不出全名,也不知道他平日里住何处,但是他能答应已经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