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马慢悠悠下山,可以听到山脚人声嘈杂,有屠夫偶尔吼一嗓子,也有捕狼人的呼哨声,唯独没有了狼啸。
贺陵果然不负他所望,做了正确的选择,让更有经验的百姓就近救援,而不是兴师动众地回宫找救兵。
“蒋篱,你为什么在山里?你能逃过禁军的眼睛?”
蒋篱心想梅相路刚才戏耍自己,也就以牙还牙先骗骗他,尽管借口拙劣:“事实上,我从昨晚开始就住在这里了,是个草民。”
梅相路心想:银甲玉饰,敢说自己是草民。当我眼瞎?
于是他也开始满嘴跑火车:“我比你还早,我从前天晚上就住这里。”
蒋篱尬笑:“……哈哈,野人一样的生活也还行。”
梅相路反问:“哦?是吗?”
“……”
蒋篱试图岔开话题:“梅兄,若我眼神不错,你的木剑是金丝桢楠木做的。如何削的这么锋利?”
梅相路淡声答道:“铁杵可以成针,软木也可成剑。”
“所言极是。”
梅相路主动回过头来看着他,似乎要问什么事,脸色有些不太好:“剑上有狼血是吗?”
“当然啊,还挺多。”
“赶紧洗干净吧。”
梅相路盯着搁蒋篱腿上的谐卿,惋惜地看着沉郁绛红的血色。
“下山就有水流了,再等等。”
不到半刻钟,两人就看到大片火光和清晰人影,相比之下,山顶就像是与世隔绝般清冷。
有一个弓箭手率先发现斜坡处下来匹黑马,试探地迎面走去,以为马背上该是校尉,结果发现是个一身雪白,神色从容似在隐隐微笑的少年。
实际上梅相路并没有笑,甚至有些想骂人。
“请停一下!这位公子是什么人?为何会在山上?”
梅相路没有说半个字,偏头低声到:“你来解释吧,我不想说话。”
弓箭手见白衣公子不回答他,还别过头不知道自言自语什么,以为是在骂他。
“此乃禁军职权,请立刻回答我!”
蓦地,那马背后跃下一个黑影,弓箭手立马警觉地摸出短匕首,步步后退。
蒋篱叹口气,走到马灯的光晕中:“你看看我是谁。”
“啊…蒋校尉!太好了,我们正在找你,听说山顶就你一个,急死我们了!”
“没事,多亏我身后这位兄弟帮助,才得以脱身。”
“但这位公子是不是算私自……”
蒋篱右眉一挑,抱臂俯视着他。
“哦?私自什么?”
弓箭手背脊一凛:“……哈,哈哈,这位公子大概是不知情才上山的吧。”
“好了。你们快去处理后续的事,记得问问百姓们这狼最近有什么异动,多问几个,那些参与救援的,就把狼皮剥下来赏给他们。”
“是!”
蒋篱在小兵离开前又赶紧叫回:“你等一下!”
“是贺陵放百姓进山的吧?”
“对。他接到报信后就这么决定了。”
“好。你帮我转达一句,问他,如果不说成是参与救援,而是说猎狼者可以提前开始,多劳多得呢?”
小兵将这话自行消化一番,恍然大悟,又行了个军礼,举着火把,赶紧去传达命令了。
蒋篱心虚,仰头去望马背上的梅相路。
梅相路略微虚眼:“校尉?校尉是禁军统领吗?”
“嗯,但我只是射声校尉。”
“?”
蒋篱轻笑一声:“朋友,你不知道禁军分八个部吗?”
“不知道。是我孤陋寡闻了,还请讲讲。”
“就是屯骑、越骑、长水、射声、步兵等八个校。”
梅相路自嘲地勾了勾唇:“说实话,我一直认为只需一名校尉便可统帅全部兵卒。”
“那该是何许神人也,“蒋篱轻笑一声,“军中事项杂如乱麻,繁琐非常,不知道也是再自然不过。所以啊,我倒是挺想过寻常布衣的日子,只可惜种种成因让我不得不如此。梅兄,我是真的很羡慕你现在还能想住山洞就能住山洞,过着闲云野鹤般的逍遥日子。”
梅相路笑而不语,片刻后才有话音:“你我,还有天下人,不都是这样吗?人总是身不由己,难以顺遂的。”
蒋篱:“但是梅兄,你想做什么,想求什么?”
“所求不多,”梅相路的额发被山风卷起,“不问庙堂之事,只问无边风月。听上去挺滑稽的。”
涂台月夜,待话音落尽万籁归寂后,唯有山脚的溪声淙淙,烘托春山寂寞。
“哪里可笑,”蒋篱看向模糊的连片灯火,接过马缰绳往小河边走,把披着血衣的谐卿拎着,“说得极好。”
两人旋即相视一笑。
一个右臂绑着绷带的弓箭手看见蒋篱牵着马,马上还坐着人,甚是好奇。
“你看,老大从山顶带了个人回来!”
“哎呀,能让蒋校尉亲自牵马,也是很不得了了!”
这条小溪水量不大,流速缓缓,名曰福音,以澄澈见底而闻名半鉴,与镜湖、未央宫沧池并称“长安城水景三绝”。再过不了多久就是清明,届时便会有络绎不绝的人来此处修禊,以祈福消灾。
蒋篱坐在怪石上,一手松掉护手的皮革去捧水,一手执剑,细心地把血迹搓去。
梅相路蹲在他旁边托腮看着,眉目神情皆被额发遮挡,没过多久后,低叹一声,轻如片羽不可闻。
由于长年练习箭术,蒙眼辨速是常事,蒋篱的听觉和视觉一般敏锐,很容易便捕捉了这一声叹:“梅兄,是晕血吗?我可以到别处去。”
梅相路捻着自己的指节:“不,只是不想让谐卿沾血。”
蒋篱摩挲着剑柄,极为用心地分辨后,突然笑了:“我总算是看出来了。这上面雕的缠枝纹包围着梅花鹿纹,前者延绵而变化多端,寓意着生机,后者也是寓意极好的瑞兽,可辟邪求平安。”
梅相路听到“梅花鹿”恍惚以为蒋篱喊出了自己的全名,心里不免得一惊:“……不错。”
“它对你来说肯定非常重要。”
“对,是一个很重要的人送的。”
谐卿的特殊之处在于材质,这三尺楠木里寄托的寓意和那些极细腻的心思,难以想象。
蒋篱的直觉告诉他,不会是一个男人送的。
于是他干咳一声,明知故问:“是个女人送的吧。”
梅相路眼尾一弯:“是。”
果然。蒋篱心想,梅兄虽然鲜少交友,以如此拔俗的姿容走在街上,也不免会惹了谁家姑娘的芳心。
他越发好奇是什么样的姑娘让梅兄神魂颠倒,将木剑奉为珍宝,便很不要脸地继续追问:“是定情信物吗?”
梅相路缄口不言,神情似有些凝重,眼神从蒋篱的手上挪开,落入溪底。
蒋篱挑了挑眉,口吻戏谑:“那么是谁家的大小姐啊?”
梅相路低喝一声:“别问了,你还欠我东西。”
蒋篱正色道:“欠东西?”
“你欠我八只草木灵。”
方才略显沉重的气氛一下破了功。
蒋篱这才想起,最初看到那人影时,那人背后浮了好几团荧光,乖巧又急切地跟在后面。在梅相路仓促驾马离去后,那几只草木灵飞的不够快,就被遗忘在原地,被新主给抛弃了。
它们现在大概不知所措,在原地嘤嘤地哭。
话说那日梅相路回到家中,脱下靴子,发现鞋底粘了一张用草汁染成墨绿色的正八边形纸片,正中画着一把剑。墨绿纸片就是戏台上的灵符,攥在手心,不用刀剑相向就可以让草木灵跟随一段时间。等到符上的草汁味和阴气褪尽,它们就会自行离开。
不过他不太明白为什么仅仅一片灵符能引一堆过来,还如此心甘情愿。照常理这灵符要一大把才能引一只,现在完全反了。
难道说伊娘手制的灵符有奇特的秘方?可若如此,满天飞的好东西拿给人岂不是很亏……
不然就是环境的原因或自己的原因。
梅相路来山洞里住,就只是为了用上这它,抓几只草木灵看看,有着纯粹的动机。
这真不是一般的闲,不愧是梅大爷!
蒋篱:“……这个我真没注意到,我去抓几只补偿你。”
蒋篱把剑上的水一甩:“顺便多问一句,刚才我有个部下说山顶有个陡坡,他走近时突然落石,似是人有意为之。你那不会是你不小心推的吧?山顶没多的人了…”
梅相路眨眨眼:“那不是我,我是从半山腰绕上山顶的,走的是极偏僻的路。”
“那还会有谁呢?都这么久了,早该下来了。”
“蒋兄,这长青山地势复杂,有许多沟壑暗渠,那人可选的路,实在太多。”
蒋篱摊手:“只祝愿那人别被狼遇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