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时辰前,断崖处。
杂草中浮现一个人影。那人撑地站起来,三两下拍掉衣襟上的草屑,把背在背上的绛棕色宽沿草帽戴在头顶。此人身量苗条,从一处隐蔽的一线天跻身而过,贴着石壁,来到了鲜有人迹的枯木林。
那枯木林里的树,不是被烧成炭黑色就是只剩树桩,遍地枯枝败叶,比焦黑的废墟更残败。
此人踏着碎叶,目不斜视,信步而走。然而枯木茫茫,不知有何值得前去之处。
雷鸣一闪,山壁背后响起狼群嘶吼,以及一阵远去的马蹄声。然而这些都不甚相关。
电光照亮枯木,那人腰间竟闪烁起一片金属寒光。
那一大圈金属是古铜之色,却不似腰带,四四方方,还有许多怪异的金属圆环间杂在其间,垂下一个摇晃的把手,类似剑柄。
此人一边走,一边解下那大圈金属,声音清脆,如同刀锋轻点铜盘。
渐渐地,金属被解成一长条,和一普通人身高差不多长。那金属被拖在地上,像是一条蜿蜒的机械长蛇,金属之躯无一是柔处,“蛇身”共有九节,每节都是一根长金属片,形状类似双头扳手,每两节金属间有三个环环相扣的金属圆环,共计二十四个,“蛇尾”利如矛尖。
这是暗器九节鞭,主人名之曰“断堑”,一鞭断天堑。
握着鞭把的手,却是温婉如玉,指甲壳被磨得极有光泽。
此人止步于四颗恰好生在正方形四角的焦木之间。这便是目的地,周围的树都只是陪衬而已。
四棵焦木好像被千刀万剐过,只见木屑外翻成片,无数刻痕平行纵深,入木三分。从新旧程度来看,练习时间应该是非常久了。
这九节鞭的主人把这里当练武之地,把脆而耐打的焦木当鞭靶,练习出鞭力度与速度。
每每一抡鞭,铜环上的蓝绿色鞭彩便会划成亮线,鞭的转速越快,鞭彩划的弧线就越流畅,焦木上的刻痕就越光滑。
偏僻的枯木林里,九节鞭像毒蛇一样狂舞,木屑飞溅。
待舞鞭人停下歇息时,却听到远处什么东西炸破的声音,然后是火焰噼啪,伴着人的咳呛。
此人来此处那么多年,从未见过这里来过第二人,也不知道有第二条路通向这“死境”,因而警觉起来,但也不怕,继续手上动作,舞鞭不停。
舞鞭人之所以称此处为“死境”,是因为这里除了自己是活的,真没别的活物了。
如今有了活人,才真是怪事。
模糊断续的人声传来:“我去了,什么鬼地方?废墟似的。”
“老大,你自己带的路啊!”
“自己看,这里有路吗?除了枯木朽株什么也没有,怪瘆人的。”
“那我们还打什么花枭?”
“嘿,今年就是怪得很,其他地方确实一只也没有了,只有往这些偏僻的地方走。外头巡视严,我们目前走的路是最隐蔽的一条,绝对不会被发现的。”
跟在后面的人说话非常没底:“老大,我们这是何苦呢?如此耽搁时间,我怕误了事,要不花枭就别要了吧。”
被称作老大的人有些恼怒:“我们有整整五天来送,这才是第二天,你怕个屁!”
“好吧……你有听到什么声音吗?有点尖,像口哨…”
此人以为同伴幻听,便驱散鼻头前弥漫的硫磺烟雾,使劲揉揉耳朵。
那是一种节奏性的声音,短促尖利,光是听着都觉得很危险。
“嘶,听到了,但不像是花枭的鸣叫。这样,咱们做好准备工作,先把陷阱套索布好,免得错失良机。”
偷猎者娴熟地将套索埋入枯叶,解开一羊皮袋,抖出几块带血的腐肉在地上。另一人不动声色地捂住了鼻子。
“布好了。”
偷猎者握住长绳的另一端,躲在劈开一半的老树背后。
“好,我去前头看看是不是花枭。”
此人大步流星地走,脚下脆响连连。
舞鞭人听觉还不错,在间隙中听到人逐渐逼近的声音,立刻停下。
偷猎者含住双指,发出了吸引花枭的口哨声,一路弯绕向前。
仍是一派死气,阴气逼人,幽凉肃杀的山气正大肆弥漫着。
霎时,偷猎者地视线里闪出一个不算高大的浅色身影,那身影移动很快,从好几颗树之间闪现,伴随着隐约银光向自己逼近。
“什么人!?”
他受到惊吓,当机立断,转身原路返回,想甩开那不是鬼但比鬼还吓人的影子。
或许是偷猎的熟练客,又或是习惯走山路,这人对曲折路线的记忆准确度度极高,方向感也很好,按着原路一路无阻的回到同伙埋下套索的地方。
尾随的影子在奔跑时伴随着金属回音,让偷猎者确定不是见鬼,因而放心地诱导“影子”跑向陷阱。
他一步跨过因带血而微微反光的肉,回头看好戏。
……
那影子果然啪嗒一脚踩在肉上,一个趔趄,随后同伴感觉到动静及时收线,套索一紧,束缚住那人脚踝。
“快收线啊!使点儿劲!”
同伴听闻后,便牙关一咬,双手猛拽。
毫不费力就把那人倒吊起来了,那人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
“卧槽,这是…是鬼吗?这么轻,也不叫一声。”
偷猎者哈哈笑两声,食指勾起放地上的马灯,得意地踱步去,照亮那人脸孔。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
偷猎者眼里放光,像看到什么宝贝似的。
同伴把绳系在树干上,急切问到:“什么有意思?”
他目光下移,从地上拾起一根缀着几颗绿松石的玉簪,觉得能卖几个钱,便顺手卡在腰带里。
“哟,这是个姑娘啊。”
马灯的光晕中,映照出的面容清秀平静,修长柳眉被浅浅画过。那双死盯着偷猎者的眼睛微含怒意,却依然有几分独属女子的柔和与含蓄。
“小姑娘大晚上跑这里作甚?”
偷猎者说罢拿簪子戳了戳她的脸。
姑娘挣扎了一下,腰间那圈金属响成一片。
“你滚开!”
“你现在被吊在这儿,好意思命令我?”
“应该是你把这儿的花枭藏起来了,我就说怎么一只都没有。说吧,放哪个地方了?埋起来了还是…”
“我不知道,问我没用。”
同伴一个巴掌准备呼过去,被偷猎者按下了。
“诶,算了,人家好歹是个姑娘,懂不懂怜香惜玉?”,偷猎者嗤笑道,“罗瑜啊,你对人好点儿,人家说不定给你当媳妇儿。你不是愁找不到吗?这送上门的你还不要?”
那姑娘也冷笑一声:“做梦。”
继而评论到:“这安的是什么心……”
偷猎者极不要脸,反而笑得更欢了:“你问我安什么心?当然是黑心啊。我混黑市混了十多年,什么没见过,找不到比我心更黑的。”
“哦?比失名渠的黑市市主更心黑吗?”
失名渠的黑市领主烛幽,是个和白生一样令人闻风丧胆的存在。
若要论心狠论残忍,与烛幽去比那自然是不得不服了。
“什么?!你…你别废话。你今个儿不交代那么多花枭去哪儿,”偷猎者在另一个羊皮袋里捣鼓一阵,取出一颗散魂丸,冲姑娘一晃,“这是散魂丸,你知道的,等你吃下去一晕,什么都能发生。”
“届时,我这位仁兄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娶个小媳妇儿进门了。如何?”
姑娘伸手去解腰间的九节鞭,可是刚抬手就被轻而已举地捉住了。
“小动作挺多。你这样吊着,什么也干不了。”
姑娘自看到散魂丸后有些慌乱。
谁不知这散魂丸吃后昏迷不说,还会记忆残缺。那些被遗忘的部分往往是潜意识中畏惧、逃避的人或事。
用现在的话说类似于选择性失忆,一种自欺欺人式的忘却。
这也是散魂丸一度被当作麻痹物,害人于无形,终成为禁药的原因。
偷猎者拿出一捆干草在马灯里点燃,原地生了一堆火驱散阴寒之气,和同伴坐在枯木桩上歇息。
火焰噼啪作响,火星乱迸,视线是如此明亮。可偷猎者分明看见眼前瞬时闪过一片黑。
“这次又是什么啊!”
没过几秒,黑色再次出现,停留的时间更长。
同伴本在火焰旁暖手,一回头就瞥见偷猎者的脑袋四周围着一片阴影,像是一个头盔,渐渐的,这片黑色完全侵入了人的肌肤。
这回是真见鬼了?
同伴立刻站起,拉开两三米的距离,神色惶惧地观望着偷猎者。
“罗瑜你站那么远干嘛,我昨天可是洗了澡的。”
“你……”他话未说完,便捂住嘴,双眼圆睁,瞳孔急剧扩大。
随后,他将脸埋下,痛苦万分地呕吐起来。
同伴双手颤抖着递给他水壶:“你怎么了?是不是那黑色的东西……”
“呕……”
“……”
同伴只能拍他的背。
偷猎者耳鸣不已,隐约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还以为是幻听。
“两位想干什么?”
可同伴和那姑娘都听的真切。
那声音遣绻慵懒,音调婉转。同伴以为是深山女鬼,两股战战,循着声音望去。
在他们不久前炸开的缺口处,有一人款步走来。
那女人红色的明艳长裙曳地,臂挽浅杏色软纱,手持一长木棍,铁铃的回音在死境里显得空灵虚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