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春镇在长安城西北方,而涂台山在皇宫所在的半鉴镇,这意味着又是一个时辰的返程。两人饭后抱着那旧衣服就往镜湖赶,中途车夫的马因为劳累而发脾气,只好换一辆乘。季滨坐一边,罗瑜坐对面,罗瑜全程都抱着膝,无聊又疲倦,时不时还看一眼断堑。
“姑娘?”
“说。”
“你这个铜鞭子看起来很厉害,你是干什么的啊?”
季滨打了个哈欠:“客栈掌柜。”
所以拿鞭子是随时催债?
“哦……能说说我和我大哥两天前怎么遇到你的吗,还有,我们要交的差是什么?”
季滨冷笑一声:“呵,你们把我吊起来了。”
“啊?!”
“我,本来在练鞭,你们,把我,吊起来了,听清楚了吗?”季滨凶狠地盯住罗瑜。
至于后面那个问题,她打算先隐瞒一会儿,毕竟是自己给拿走的,她也不想遭殃。
“你们要交的差,大概是禁药吧。”
“那……我们两个怎么晕过去的?”
“有人碰巧遇见,用针扎了你们,救了我。”
“那又是哪位大侠啊?”
“也是女的。比你高,比你好看,比你有本事。”
“……”罗瑜无地自容。
“听我说,待会儿找个客栈,你把衣服换上,等到子时,我们就划船去。”
“你知道怎么去那个‘看不见的地方’吗?”
“其实我也没去过。据说它的入口是一条有些隐蔽的小支流,我们只要找到入口的玄机就可以了。”
镜湖边的客栈商铺鳞次栉比,人也很多,展现着城中特有的繁华,只不过此时不像春猎时那样人头攒动。
镜湖的一大盛景便是水市,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那偌大镜湖上游船如织,撑桨转个方向,船尖儿都有可能触到另一艘的船身。这些船分为三类,一类是商家,它们长年在水上做生意,过着浮家泛宅的生活;一类是买家,他们喜好这种别开生面的“逛街”方式,划着小舟在商船间游走;还有一类便是游人,呼朋唤侣,来这里逍遥,看尽涂台山的风景。
长安城山峦众多,都不似它绵延的如此宽广,也不似它那般千沟万壑。这也是为何它的内部没有开荒者去,仍是一张待写的白纸。人们已知的,是晚上要少去,原因不在山本身,是禽灵。
涂台山物种繁多,自然死亡的动物数本来就不少,再加之人的猎杀,禽灵们越聚越多,在夜晚聚成黑云,其密度远超百戏巷巷口,黑色的纯度极高,如同吸收光的漩涡,遮蔽一切可见的画面,那些在晚上本就难看清的东西更看不清了,其效果不逊于隐形。所以这镜湖还有一夜间奇景:晚上漂在湖上的船,在眼皮子底下慢慢没了。
此景人称“鬼吞船”,看见了没人觉得吓人,都心知肚明,是禽灵们在搞怪呢。眼看着不同的船只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应接不暇,像是一场水上打地鼠……赢不了的。
季滨租了两间客栈,在自己那间里补觉,一觉睡到晚饭过,罗瑜像是从没见过城中的热闹,趴在窗口,眼巴巴望着镜湖。
在他记忆截断的那天,也就是哥和嫂子婚宴那天,大哥曾说过要带他去镜湖游船,可是时过一月后,两人落成这番光景,做非法的勾当,被人追,被人唾弃。
镜湖水光潋滟,时而红鱼翻起,腾跃出水,打碎涂台山巍峨的倒影。精致或简朴的商船悠哉飘荡,老板们对光顾的客人笑脸相迎。
这就该是镜湖啊,动人又繁华,美不胜收。
实在很难想象,看不见的到底是什么,那个人藏在什么地方?
日落西山时,敲门声急促地了起来。
罗瑜把门一开,怀里就被丟了一个大包裹。
这滋味真像在天御赌坊一觉醒来时被柜长一巴掌拍在胸口,发闷。
“姓罗的,换衣服吧,顺带把胭脂涂上,嘴巴抿红。”
罗瑜略带哭腔地抱住包裹:“姑娘,求你帮我画脸吧!”
季滨头疼地抹了把脸:“我不会。”
“啊?你是女人,你怎么能不会?”
“你是男人,你难道就不能会?”
“……”
罗瑜眼巴巴望着季滨。
季滨叹口气,极其烦躁地拿出一张鲜红的薄纸:“看到了吗?用嘴唇含住纸边,吧唧一抿,就可以了。”
罗瑜照做,还真有吧唧的音效。
一双烈焰红唇就这么出现了。
季滨拿出一个小盒:“这是老板娘的胭脂,省着点儿用,拿你指甲扣一块儿,在脸颊上抹匀。”
罗瑜小心翼翼地伸出食指,刚要下毒手,就被季滨瞥见了脏兮兮的指甲壳:“诶诶诶,住手,我来吧。”季滨怕老板娘问她胭脂面儿上的黑印是啥。
季滨抠了块桃粉色的胭脂,在罗瑜脸上草率地抹匀,就像给面包抹黄油一样,涂得厚而扎实,红得就像被连环掌抽了几个小时。
罗瑜快疯了,信了季滨的话,她是真没用过。
季滨拿了一块布,蘸点儿水,企图把多余的胭脂擦掉,然后就花了,粉红色的水珠顺着脸流下,似乎在流着血泪,过于惊悚。
她又想到伊娘的妆容,便用胭脂在他眼角眼皮上描了几下。只可惜人伊娘描出来是百媚千娇,他描出来是病入膏肓。
配合着花掉的妆,像是大哭过一场,憔悴不堪。
折腾半个小时后,妆才化好,季滨回到自己屋里,等罗瑜换衣服。
又是半个小时,罗瑜迟迟不肯出门,只是在房里大喊着:“喂?喂!”
季滨把自己扮成了男人模样,发髻挽的一丝不落,把眉锋描浓了些,还以假乱真地在人中旁边点了一些胡茬。
她暴躁地踢开门,沉默几秒,强压住笑意,点了点头:“我觉得可以。”
罗瑜干瘪的身躯被笼在鲜艳的服装里,腰看上去还合适,肩膀那里方方正正,妆容浮夸,头发凝乱,简直是个妖艳的泼妇。
季滨桌子上摆着店小二端的晚饭:四个馒头,一叠酸辣大头菜,一叠卤驴肉。
季滨一手一个馒头,抛给罗瑜,往他一马平川的胸口瞪了一眼。
罗瑜没看见,张口就挨饥荒似地咬了一口。
“兄弟,你的胸!”
罗瑜低头,把衣衽上卡的馒头渣弹飞。
“……真是智障。”
在罗瑜咬下第二口前,季滨反手抓起一个新馒头,暴躁地一把揪住罗瑜领口把他扯到自己面前,再粗暴地扒开他胸前的衣衽。
门没有关,路过一个人,见着这不堪入目的场面,愣了愣,立马掩着脸迅速走开了:“啧,这小夫妻就是这样。”
罗瑜差点喊“非礼啊”,但意识到这很滑稽。直到季滨把一个馒头卡在他胸前,他才恍然大悟。
然后他自觉的在季滨看傻逼的眼神中把没吃的那一个放到另一边。
衣服本来就有点绷,这下两馒头被稳稳卡在该卡的位置,堪称完美。
季滨一边啃着馒头,一边继续用关爱智障的眼神看着“泼妇”席卷完所有食物,还打了个嗝。
她翻了个白眼,被深深地恶心到,剩下半个馒头没吃,扔在碗里。
夜幕降临之后,镜湖的鬼吞船逐渐开始了,岸边孩童们大呼小叫,船上的人则多见不怪,清一色掩上窗户和帘子,借着船内的油灯算账,两耳不闻窗外事。
人声散去后,岸边人影稀疏。
一个营养不良有些矮的白净书生带着一脸泪痕的妖艳泼妇上了一艘小破船,撑着桨,往镜湖的边缘划去。
湖上只有无数从船窗里映出的灯光,用桨划开水面时,只有泛起泡沫的细微声响。
为了避免撞到隐身中的船,加上不时有禽灵遮挡视线,季滨划的很小心,将近一个半时辰后才划到宽阔湖面的对岸,也就是涂台山山脚。船只越靠近山脚越稀疏,到最后空无一人,跟有结界似的,这结界里只有寂寞的草木灵在游荡。
两人不出声,只是贴着岸沿,在草木灵的荧光中摸索着前进。
“姑娘,这里没人了。”
“我知道,越是没人的地方,越有可能找到那条支流。”
两人边划边打量,始终只能看见封死的陆地和平整的湖水。
罗瑜本来就不是很情愿来,只对鬼吞船有兴趣,没过多久就开起小差,无聊地远眺远方,以安抚自己越来越惶恐的心情。
但镜湖实在是太宽阔了,水天交界的地方总感觉遥不可及。
“你看那边,是不是有个小岛?”
季滨也有些倦了,看来看去都是一样,罗瑜这么一提醒,她才猛的想起来。
“那是个贴着山的荒岛,大概没人去那里。”
罗瑜吞了口口水:“你不是说那条小支流几乎没人去吗,那里有没有可能……”
季滨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走吧,去看看。”
随着岛越来越近,身后船只的灯火却越来越模糊,在船头拐弯后彻底消失了,给人一种幽暗阴森的不安全感。
水面上出现许多焦黑的浮木,有的本色可见,有的已经青苔参差。
“罗瑜,坐我旁边来,把火把往前面照。”
这岛确实是贴着山,而且是贴着山的背阴面。两人贴着岛,仔细地照着岛上景物。
这是荒岛,火把的一圈光晕照亮了覆满潮湿青苔的根系,以及腐朽成黑色的枯叶枯枝。
罗瑜一下就看到根系空隙中的一只死鸟,垂着翅膀,尖喙张的很开,面目狰狞。
“啊!!!!”
罗瑜猛的后退,怪叫起来,整个船抖晃了起来。
“喂!不过是只死鸟好吗,至于吗?”
季滨从罗瑜手里夺过火把,让罗瑜来掌桨。
她端详着死鸟,发现这鸟死的非常古怪,羽毛已经脱落的差不多了,只剩发黑的毛孔,看样子死了很久,然而它的肉身却一点也没有腐蚀,肉还是粉色的,完整且没有任何飞虫在尸体周围蠢蠢欲动。
像是民间流传的一种奇毒,使人死状凄惨恐怖,而肉身不腐。
季滨干呕起来,罗瑜凑过去拍她的背。
“我说的没错吧。”
季滨的生理性眼泪已经流了出来,转身吼了罗瑜一句:“别管我,划好船!别撞上……”
为时已晚,罗瑜松桨后船晃着晃着就把船头对准了岛身。
“你是不是傻!”季滨又吼了罗瑜一句。
然而等船头触着岛身时,却没有触礁时的一顿,跟什么都没撞上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