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滨闷声片刻。
会不会这些都是装出来的?阴森恐怖的真正的黑市是不是藏在山沟里,那些热闹的声响会不会是骗人的幌子?
“并没有,”季滨挤出一个笑容,“我们这就进去。你挽着我,把头低一点,别让人看清楚,我怕这里面有人认识你。”
她拍拍自己的手臂。罗瑜扬起花里胡哨的袖子,挽住了季滨的手,另一只手微微翘着兰花指,拎着装断堑的布包裹。
两人随便跟了一个刚下船的人,来到其中一个入口。入口的地方,石壁上装了一个壁灯,灯盏里的灯油烧的非常吵闹,冒出的烟并没有升空,而是竖直地落到地上,像转瞬即逝的灰色瀑布。
那火焰是绿色的,季滨当时以为是鬼火。
他们尾随的人刚要进去,却突然回身,把两人吓的往石壁上一贴。
那人却并没有看他们一眼,嘴里念叨着什么,急匆匆往回跑。等他回来的时候,脸上多了一块黑色面纱,遮挡了口鼻。
那人进去了。
季滨和罗瑜小心地梭进诡异壁灯下的石缝,真正进入了黑市。石缝的感觉很像入死境的一线天。所以涂台山真是一座玄山,布满机关似的,暗沟数不胜数。
两人再次感受到初入失名渠时的震撼。
这里没有街道,山路崎岖多折,四壁上是无数石窟,高低错落。这些石窟是废弃多年的佛龛,里面的佛像早被运走了。洞内火光明亮,加之烟雾从各个石窟逸出,接连下坠的气柱被映成草木灵似的橘色光雾,许多草绳编织的软梯贴着山壁垂到地面上。
石窟要是大一些,就有人坐在边上,守着洞窟篝火上的药锅,身旁摆个草席,草席上跟中药铺一样摆满麻袋,供买主们挑选。石窟要是小一些,人就在一旁两脚勾着梯子,坐在梯子上荡秋千或者闲聊,交错的软梯远看来如同蛛网。
有些石窟太高了,而梯子并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当罗瑜隔着不知道是什么形成的雾气看见有人坐在十米多高的地方荡秋千时,腿竟然发起酸来。他以为这是恐高,一会儿就能好,谁知这一哆嗦起来根本停不下来。季滨没有笑他,因为她的腿也在发酸,不受控制地想下跪。
“我要跪了。”季滨惊恐地说到。
“是……是这雾有毒吧,我吸一口都难受……”罗瑜终于智商在线了一回,“我们跟着的那人是戴了黑面纱的,那些石洞里的人也戴了。
“你把包裹打开,里面有一条挽纱。”
两人退到雾气淡处,罗瑜抓出一条透明挽纱绷直,季滨则把九节鞭的尾节当刀使,从中划开,把纱围在脸上充当面罩。
这里的雾不仅是垂直往地上落的,碰到面纱也不会渗过,而是像水流触壁一样被弹开,顺着光滑的面纱表面加速滑向地面,如同小儿坐滑梯。
过于诡异,像什么巫术。
两人继续前进,路上也没见到过几个人。
上面的人有打量过他们,可是并没有任何起疑心的意思,看一眼后便立刻抬眼,不再理会。
两人走的很紧张,偶尔抬头去迎接那些目光,却总有牛头不对马嘴的感觉。他们看的是那些人的眼,而那些人的眼,看的大概是他们的脚或是膝盖,总之在脖子以下,都是只看一下,就不管不顾不了。
季滨没忍住低头看了看,是不是衣服上粘了什么奇怪的东西。可是并没有。
“你说黑市的老大在哪里啊?”罗瑜用手敢跑那些毒雾,并跨过一块落石。
“不知道。这些人根本不理我们,真的很奇怪,这种地方要是能随进随出,那还得了。”
“有进无出也可以啊。”罗瑜随口一说。
“……”
两人陷入了沉默。那些轻飘飘的眼神一下就有了十足的恶意。
嘶。
“找个人问问?”罗瑜试图得到安慰。
他挽好季滨,季滨抓了抓发髻。两人不想爬那不要命的梯子,便找了个最矮的石窟凑了过去。
那石窟的洞口被上面垂下来的雾挡了,两走近才发现只枯槁蜡黄的手疯狂地拨弄着这些雾,比丧尸抓人还激动。
季滨心里瘆得慌,想赶紧走开,谁知那手突然就从雾里穿出来,把她抓了过去,连同罗瑜一起拖进雾里,手指扎向她脖子。她心想,这大概就是有进无出了,顿时连尖叫的心情也没了。
她闭着眼睛,等着那双丑陋的手把自己掐到断气。当她睁开眼,发现抓自己的人只是抓着自己袖子时,一时以为是下黄泉后的幻觉。
手的主人突然安静下来,只有深陷眼窝里两颗干燥但有神的眼珠子骨碌碌转着。
这洞窟里的确实也烧了火,可是药锅里没有逸出任何怪烟。
洁白的、轻盈的水雾氤氲在药锅上空,又渗过挽纱,缓慢又安静,和清早长安城的万户炊烟一样,拥有日常生活的和谐感。
不过是一缕正常的烟,在这个诡异的夜半山市里却成为了没有吃错药的最好凭证。
两人舒出一口气来。
处处都是熬毒的窒息气味,唯独这洞窟里飘着鸡汤的味道,鲜香诱人,他们俩都没去多想想一个行动受限的人在这种鬼地方怎么得到鸡。
“大叔你……不卖毒药?”
那人的面容和手一样,蜡黄干瘦,可是一点也不脏,指甲盖里和眼角都是干干净净,不似那藏污纳垢破破烂烂的乞丐。但嘴唇干燥得起了壳,呈现出中毒后的紫红色,一时难以判断他的年龄。
可是不论面容多沧桑,眼神是绝对欺骗不了人的。那眼神不像现在的徐冬锦,充满了倦意,也不像蒋篱和梅相路那样的少年人,时刻光芒满溢,而是接近于胡衿那种奔放式的野蛮劲儿。
胡衿三十出头,面前这位大概也就四十多岁,只是有些病态,脱了形,看着跟六十多岁似的。
这位大叔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在两人腰间盯来盯去。正当两人不解之时,大叔突然把季滨别腰上的那根乌鸡毛拔了出来,翻来覆去地看,眼睛一下子亮了,瞪的溜圆,眼白上密布的血丝都看得见。
挺吓人的,季滨后退了一步。
大叔把鸡毛小心地放回原处,又抖着手指了指他俩的挽纱,左指右指,指完一拍手掌,疯癫癫地笑了起来,喉咙里嘶嘶作响,嘴里却是一点儿声音都没有。
罗瑜见他笑得这么开心却没一儿笑声,只是咳痰似地闷响,没忍住往他咧开的嘴里看了一眼。
他的牙齿微黄,但很整齐,两排还算正常的牙后,一片黑洞洞。
“我*,”罗瑜汗毛倒竖,“他他他……没有舌头!”
季滨俯身一看,还真是没有。再打量全身,发现这大叔盘腿而坐,□□的右脚脚踝拖着沉重的铁链,连向石窟最里的一根铁柱,铁链铁柱的红褐色锈迹遍布。
这大叔是被禁锢的囚徒,境地凄惨,可他居然有心情炖鸡汤,有心情笑,还把自己收拾的很干净。他锅里的鸡是哪里来的?他难道没想过要从这里逃出去,没想过要把禁锢他的人碎尸万段吗?
要么就是疯了,什么都不知道了。
“大叔……你可以不笑了吗?”
大叔笑的酣畅淋漓,仿佛要笑到地老天荒。
斜上方那个窟里的人听见了,扔了块石子下来,恰好砸在季滨背上。
“哑叔,求求您别笑了,省着点嗓子,我们也好受点儿!”
等不到这位哑叔安静消停下来,季滨拉着罗瑜打算跑路。
哑叔的笑声戛然而止,敏捷地伸出手,拽住了季滨的衣襟,用尽全力,把她拉地跌坐下去,坐到石窟草席上,让她别走。
“*,你干什么!”一脸花猫妆宛如弃妇的罗瑜发出了猛男的声音。
哑叔明白了什么,摆摆手,似乎正常点了,双手合十冲季滨行了个礼,应该是道歉,然后以讥讽地眼神扫一眼罗瑜,扮了个鬼脸。他双手拍拍草席,让两人坐下。
“哎,露馅了……”罗瑜尴尬地说到。
“没事儿,他没有恶意。”季滨说罢坐到草席上,问哑叔一些事情,“你被人割了舌头,还锁起来了。你和那些洞里面的人一样,是这里的住民吗?”
他点点头。
“这里卖的都是朝廷命令禁止的禁药?”
他又点点头。
季滨放低了声音:“那么把你变成这样的,是这里的……领主?”
他默不作声,从表情里也看不出任何端倪。
“啊,没关系哑叔,不想说就别说了。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没有买毒药做勾当的意思,只是想证实一些事情,再找一个人,如果可以,麻烦您说一下领主在哪里?”
罗瑜:“喂,他怎么能说啊。”
“给忘了……对不起,你会写字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
“那可以比划一下不?”
哑叔爬到洞窟最里面,拖了两个竹筐出来。
他打开其中一个,筐里冒出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使两人即刻想到壁缝旁滋啦响的灯油,一阵反胃。然而当筐盖完全揭开时,一片挤在一个角落的鹅黄色毛球们抬起头来,不安地叫唤着。
原来是小鸡。这些小家伙被惊扰了睡眠,不乐意了。
季滨一路一来紧绷的情绪跟它们蓬松的绒毛一样,顿时柔软下来,想多看几眼,可惜哑叔知道自己拿错后匆匆盖上推到一边去了,打开另一个竹筐,取出一根两端已磨得光滑的小石棍。
这便是他的书写工具,哑叔拿着石笔,掀开席子一角画起画来。
然而季滨注意到一个很不寻常的动作,虚起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