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哑叔拿东西、拽人等日常的动作都是右手行事,看起来与常人无异,唯独到写字时,把石笔塞到了左手里。
他用石笔刻出两条平行的长线,又在长线两侧分别支出一些短线,短线长短不一,有的曲折,有的笔直,有的甚至还有分支,画出来像一棵老树的骨架。
接着他抬头拍了拍大腿,意思是要讲重点了。也可以理解为现在的…敲黑板。
他用食指指着其中一条分支,在分支靠近主干一端三分之一处刻了一个圆,再拍一次大腿,食指顺着刻线移动到最长分支的尽头,又刻了一个圆。最长分支和被刻第一个圆的小分支仅相聚五个小分支,且分别位于两条平行长线的两侧。哑叔接着在主干上标了一个箭头,标完后石笔一甩,两只手并到一起,弹钢琴一样把十指动成波浪形。
罗瑜开始猜:“树上有蛇要小心?”
哑叔翻了一个白眼。
季滨也翻了一个白眼:“你可上点儿心吧,他要告诉我们怎么找领主,跟蛇有个什么关系,”说罢看向哑叔,“你应该指的是水。”
哑叔开心地点点头。
季滨:“如果我没猜错,中间的主干是就是失名渠了,箭头是水流的方向,也就是回镜湖的方向。第一个圈是我们在这条分支的位置,第二个圈是领主的位置,在对岸。”
哑叔干涸的眼眶里充斥着兴奋的色彩,拉过季滨的手紧紧握住。说实话,这双干净却沧桑的手握在手上,温暖有力,让她有那么一瞬想到了老掌柜。
“……你如果希望我们带你逃出去,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季滨反握住他的手,望着哑叔的眼睛说。
眼睛又时不时往装小鸡的筐一看。
罗瑜也凑过去,指着那铁脚镣上的锁眼:“我会撬锁,真的,铁的木头的都能撬。”
哑叔挣脱她的手,装作没听见似的闭上眼睛,整个人往后一仰,在草席上摊成一个大字。
他诈尸一样把手臂一挥,示意季滨可以走了。
“既然如此,我们就走了,谢谢您的地图。”
两人回身,刚准备穿出往地上砸的毒雾,却听到背后一阵铁链子拖地上的沙哑声响,越来越近。
哑叔可能又想起什么要说。
“哑叔还有什么事吗?”
他回身把装小鸡的筐拖出来,又拿来一个空竹筐,托了两只小鸡进去。
季滨全神贯注地看着小鸡,一时忘了自己在怎样一个险恶的地方。她接过竹筐,把盖子翻开,发现两只小鸡抱团缩在角落,其中一只用把尖嘴埋进另一只的头顶,被当暖身贴的那只则睡的安安心心,一点也不拒绝。
哑叔笑着把筐递给她,季滨突然萌生了父亲送女儿生辰礼的错觉。
季滨:“谢谢你!”
他又抬手指了指季滨腰间的羽毛,眉头拧紧了,看样子有所忧虑。
“我不应该戴着它吗?好吧,我把这鸡羽毛扔了。”
哑叔就像最初那样疯狂地摇起手来,嘴里呀呀地喊着。
“呃……不扔?”
他使劲点头。哑叔对这羽毛的执着非常奇怪,最初刚见面对着它大笑一番,分别时又担心,真不知他怎么想的,或者说羽毛里暗藏玄机。
随后哑叔又指了罗瑜腰间的羽毛,竖起拇指。
季滨本来无力吐槽罗瑜学自己把羽毛别腰间的行为,这下不得不细想。
哑叔望着自己的羽毛皱眉,望着罗瑜的却竖拇指?
区别是什么?
鸡羽毛与花枭羽毛。
不过是两片无心得到的羽毛,居然有了对错之分。
“鸡羽毛不对,要花枭羽毛才行?”
哑叔又竖了一下拇指,指了指鸡羽毛,在脖子前面一划,做了个撕票的动作。
“不是花枭羽毛会被杀掉?”
哑叔无力地笑了一下,弄得季滨后背再次一阵发凉。她回想进黑市时看到的若干客人,发现客人们并没有佩戴羽毛,也就是说进去可以随意,出去则不能,有去并不代表有回。
羽毛是活着出去的通行符。
那这些人全都来送死么!
季滨终于知道人们俯视他们时看的是什么了。他们是谁并不重要,即将生还或是被杀也不重要,只是那花枭羽毛让他们有了一点兴趣:有人能活着出去了。
罗瑜同样雷劈似的杵在原地。要是他俩不知道呢?要是季滨的冒牌通行证被发现了呢?后果不堪设想。
今天是个好日子,让他们歪打正着走了狗屎运。
“我知道了,我会去换一根花枭的。后会有期。”
两人的心情多次大起大落,此刻心里又有了劫后余生的侥幸。这般跟频谱线一样的奇幻心路历程,写成戏也不过分,不过写出来大概也没人敢信。
算了,写成戏本还是太早了一些,因为他们还没找到这里的领主。
他们默背着“地图”的指向,从此岸跳向对岸,来到了领主所在的最长的那条支路。
明明是凌晨一两点,这里却没有打烊的意思,该炼药的炼药,该荡秋千的荡秋千,该和来者交易的交易,越晚越生机勃勃。
罗瑜:“这群人还是人吗,不睡觉还活蹦乱跳的。”
季滨:“我们不能按常人的生活规律理解他们,那样行不通。”
这条支路与刚才那条大同小异,只不过要曲折宽阔一些,也没那么泥泞潮湿。
“你描的胡子花了。”罗瑜指着挽纱背后的一片鼻血似的黑色说到。
“哦,刚才出的冷汗。你眉毛也挺好看的,真的。”
罗瑜的“柳眉”尖儿已经一路长到眼角,变成一个黑圈。
要是有这样的夫妻相,那真是惨绝人寰,还好他们不是。
两人一路以后脑勺示人,尽可能低调地路过洞窟,顺便低头看地上有没有没人要的花枭羽毛。
支路将尽处火光幽暗,毒雾浅淡,两人四处张望,一不小心就被什么东西绊了一脚,向前扑去。
“什么东西?!”罗瑜坐在地上,吃痛地捂住膝盖。
季滨由于要护着装小鸡的筐,是侧身着地的,磕的她手臂发麻起不来。
她拍去灰尘,贴着地面回看:“这里开始铺路了。”
只见一个个木头圆片嵌在泥地里,间距紧密,出地高矮不一,铺到了视线尽头,转角后应该还有。这些圆片直径近一米,边缘的凹凸相近,年轮疏密也相仿,一看就是树龄有百年千年的古木横截得到的。木圆柱如果扁一些,容易被软泥埋没而难以看见,绊住两人的正是这样的一块。
这样别致的路,在练武功的人眼中可以当梅花桩使;一在般人看来,倒是有江南民间的风韵,阴雨天撑把伞走在山间小路的木头桩上,好生惬意。
罗瑜:“不愧是领主的地盘,这排场就是不一样。”
季滨心想,领主没用毒草路真是值得表扬。
“姑娘,是时候把你那一节一节的鞭子拿在手上了,这里没有人了……”
“有用吗,我打的过领主吗?这种时候就要装弱装无辜,你来跟我换换,把竹筐抱好了,要显得纯良一点。”
罗瑜有些恼火:“唉,显得纯良还是会被领主一刀切了。”
季滨在黑暗中虚着眼睛寻找木桩踏上去:“但是杀泼妇和杀良家妇女,你说哪个死的更快。”
小鸡叫声很凄惨,听得罗瑜心头难受,只好接过来抱好了。
罗瑜:“你说那领主平常会到黑市里散步吗?”
季滨:“肯定会。自己低头看,每个木桩上都只有一种形状的干透的泥脚印,或新或旧,方向有正有反,说不定每天都在路上往返。”
罗瑜:“明明这么亲民,还专门给自己修路,真是个矛盾的人……啊?”
季滨突然竖起食指压在唇上,示意他安静。
“梅花桩”转角到头处,是上坡的最高点,往左有一条木板铺的小径,再往前便是平缓的下坡。在这地势跌宕的山里头,这路况已是多见不怪了。
两人精疲力竭地在断崖顶站定,殊不知他们站在涂台山山体的最边缘。
高山以外,是莽莽榛榛的林海,无边无际的乔木上空枭鸟哀号不止。
灰暗的雾气一泻千里,笼络住无数墨绿的树冠,通向偌大长安城的边缘城镇。
花枭全都在这里,在这里破壳,成长,繁衍,这就是今年在山外见不到半个花枭影子的缘故。
这涂台山是半鉴镇的天然隔离带,竟把人间极致的繁华独占封锁在山的一侧,只留给另一侧原始与混沌。
然而这不是览景抒怀的好时机。因为季滨看见左前方与鹰嘴相似的突出的悬崖尖儿下面有个人……
离地百尺,在月光下面对着林海荡秋千。
季滨把罗瑜按下去,两人借着杂草丛的遮挡匍匐前进,闯进几天几夜也走不到头的树林。
黑市不被人发现的原因除了有去无回的通行制度,很大程度上是优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入口是空心荒岛下的暗渠,出口正对不见尽头的密林。
选址的人大概开了天眼,什么好处都占尽了。
两人紧张地贴着道旁杂草,却没发现这一排过人高的植物浑身倒刺,踏上平地时袖子已遍布毛球与刮痕,尽显狼狈。
“看到那颗树了吗?就右前方,叶片挺大的那颗老树,躲过去,看看传说中的黑市领主长什么样。”
花枭的尖唳声是最好的屏蔽仪,在林间穿行时窸窸窣窣的声响没人听得见。
老树缠满古藤,因而成为完美的攀爬阶梯,供两人攀向高处的树杈,获得优越的近距离观察视角。
晚风由远及近,树冠似浪,连天而来。
秋千上的人脚尖在崖壁上一点,逆着风向朝明月荡去。
蒲叶织的斗笠围着一圈柔软长缨,掩至胸前。
斗笠是死血的殷红,长缨是活血的鲜红。
长缨迎风翻飞,层层叠叠的血帘挡了他的脸孔,只能看见刚过肩的头发。
领主身披枭羽编织成的外衣,荡回时一身漆黑,荡出时一身月光。光晕在材质特殊的衣服上流淌,七色光谱连篇变幻,隐而复现。
他右手的手心里握着一小团淌血的生肉,渗出的血液把肌肤染红,细流汇入羽衣下的阴影中。
荡到离月亮最近的地方时,他将手心反扣,肉块离手。
浓重的血腥味引来花枭,在他的脚底周旋。
领主掀起面前的红缨,向后一抛,俯瞰着众花枭扑向下坠的诱饵,在争执中再次献出自己漂亮外衣的一小部分,慢悠悠落在一地因带血而板结成饼的羽毛上。
吃到肉的幸运儿为了炫耀它的威武,展开双翼向地俯冲。
羽毛真是漂亮,在月光下熠熠生辉。
它现在在地上,在幸福又喜悦地抽搐着,在羽毛铺成的裹尸布上翻滚、舞蹈,彻底褪尽它的漂亮外衣,回到初生时的幼嫩,再现粉色的肉身,然后蜷缩、沉默。
领主喜欢它给自己的贡品,非常喜欢。
何谓艳冶,何谓冷血,见此有解。